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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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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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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三候

白露之日鸿雁来,又五日玄鸟归,又五日羣鸟养羞—— 《逸周书》

 

雁南飞.png

雁来的时候,女人在种春不老。处暑荞麦白露菜,可是女人从来没有种过荞麦。

“荞麦粑一千,抵不过米粑一边”,说荞麦粑不抵饿,还有说荞麦地里打死人,不是真打死,是一个装洋气的后生当兵回来不好好说家乡话,专门装洋范,他爹气不过,拿起扁担就打,那娃就“哎呀哎呀荞麦地里打死人”。荞麦不是麦,荞也并非桥,五柳亭那边,荞麦种才落土,还没有白白的花。

处暑的日子里,天气依然热,女人只是在种菜,不是白菜,是青菜,有名春不老,从打霜吃过春分还不老。菜秧子下了土,还没有浇沤水,雁就来了,女人说,经俭在最前面,依然是那他带队,从高家茅山那里飞过来,队伍走得好是齐整,一路哼着歌,如那个人哼着饶河调。女人说:俺没种荞麦。雁说:都没种还说个鬼。女人说:俺青菜刚栽,沤水未浇。雁说:败家女人。女人说:黄烟晒了切了上了油喷喷香。雁就笑,一路笑,竟然不停,一路往西,去了湖里,湖里到菜地有两里地,女人看得最后一只瘦筋雁也没了影子才回过神,耐着性子把菜秧子培好土,慌慌张张回家去,过壕沟的石板桥,断尾巴老水牛沉着身子要喝水不肯走,女人嗨嗨个不停,牵牛的问:什么事犯急?女人答:鬼才急,雁都来了,那人来不来,俺才不管。

女人说的那个人就叫经俭,是她男人的乳名。

白露时节干,种菜要浇水,跟读书一般一遍一遍还一遍。

那头雁飞来飞去了三遍,女人记得清清楚楚,头两遍女人在菜地,后一遍女人还在床上。

木窗棂里的夜空有微微的白,那雁叫了一声,女人心一震:他喘气的病又患了吧?你听,羽毛煽动的声音里,夹杂着那特有的沙哑。女人得起来,到菜地里去,查看那柚树下的冬瓜。冬瓜长了白霜,用长了白粉的冬瓜混着冰糖炖,那就能治痰火病。昨夜梦到狗獾偷瓜,莫非偷的是俺家冬瓜?女人摸索着出门,前面罗叔婆家的狗叫了一声,女人就骂那蠢货瞎了眼,罗叔婆也醒了,使劲地咳嗽,狗听得明白这两个女人的套路,就女声女气地长叹了一声,跟在女人身后走,过壕沟,石板桥有些险,深水里好似有蛤蟆精或是狐狸精,黄狗在那桥边守着,任是什么精怪也不要动害人的心。女人大麻大纱地过,上了墈就骂狗:死回家,稠里折了鸡罗叔婆剥你的皮。黄狗就揺着尾巴拍着鼓点回。

女人到菜地里摸了那冬瓜,好好地在。做出要摘的动作,做个样子而已。雁去了东边,那是焦堑河,

昼饭的时候,女人端着一碗稀饭,稀饭里有几粒咸豌豆,饭吃完了,豆还不舍得吃,又不知要让给谁。到院墙外看北边天,好似唤了口风,眼见得眼前掠过一道黑影,女人喊:芒杵!

芒杵是一只公燕。正月里芒杵走,那天男人也出门,女人帮男人挑被子到港头。路上女人说,芒杵急着走,豆花不动身。两个燕子娃,上个月才教的飞,有一只去村东神助叔公家做的窝。娃第一次去北方,根本不识路,豆花劝说娃跟着走,娃大风吹毡帽不当事。女人端着饭碗捉空儿去跟那两娃说:去啊,去啊,跟你爹你娘去,路上莫贪玩,莫在低处宿,低处有野猫,过村过店避着顽子走,顽子有弹弓。神助叔婆说:燕事人不知,瞎唠叨啥?女人说,娃不识事,不知世事艰。

女人在菜地跟雁说话的时候,捉空儿数落芒杵。忽然眼皮跳,女人一惊,弄片柚树叶子把眼皮撑着,还跳。女人有些慌,放下锄头,祷告起来:大慈大悲观世音,保佑我家出门的老少平安。

女人去了东边叔婆家,门关着,燕子来了,两只,哈,这娃成了家,真是天注定,那么木头木脑的的一个娃,竟然也有女人跟。女人回家来,芒杵在整理燕子窝,女人跟它说着话,说处暑荞麦白露菜,说经俭子天不亮去焦堑河。说着说着,女人就骂起来:你这负心汉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带豆花来,豆花老了,你嫌弃她,她年少跟你到老,自打鼓自扒船,又不吃你的,你凭啥不带着她。芒杵在窝里小声呢喃,好似在解释什么。女人骂着骂着伏在八仙桌旁打盹,这午饭也没做,鸡也归稠讨吃,咯咯咯咯,显得有些烦躁,女人起身,到陶缸里抓一把谷,撒在稠门口的空地上,骂:剁头瘟!

三天了,豆花还是没有来。女人不再骂芒杵,只在心里求菩萨。

女人在后山里挖薯,看得见前山的乌鸦。女人不喜欢乌鸦。但乌鸦可不管女人喜不喜欢,见日早上从嘴头山上一大片乌云样的北飞,傍晚又从北边云聚着往嘴头山而去。女人怕乌鸦,如是一只乌鸦独立坟旁的油桐树旁呱呱叫,那着实令女人脸白,如是千万只结帮早出晚归,女人不怕,她知道乌鸦不懒,也知道养羞。“养羞”这个词听岔了好似有那个那个的意思,其实不是“痒”,也不必“羞”,山里还没有回来的那人总用那个“羞”字教训跟他一起做手艺的儿子,说此“羞”本是“馐”,白露一过,寒露霜降,立马冰天雪地,鸟在艰难日子到来之前备下粮。呵呵,就是呢,八哥、麻雀,一个劲往粟地飞。但如今粟已收,地边上铺着粟杆,粟杆上有瘪粟,那是留个麻雀和八哥的。今年天旱,女人从壕沟那里挑水浇粟,重担全是上坡,女人累得腰断。壕沟的乱刺蓬里,女人看到百步鸡,看到老蛤蟆,甚至看到花狐狸。女人不做声,低声下气,只舀水,不做冒失动作,数十日如是。做女人难,火焰低,不张妨就被邪气压了头。腰疼不算啥,脚被碗片割破不算啥,躲开邪气总是最难的题,一切都忍过了。别人的粟地里有吓鸟的茅人,女人的地里没有。女人想的是自己多出点力,地里出了收成,啥事都好说,八哥、麻雀的肚皮小,吃不了多少。如今粟已归仓,地里没有好眼色,女人怕鸟儿失望。三候了,雁来燕也来,许多找吃的都要来,雀儿、八哥忙于张罗一家子过冬的粮食。找到菜地来,好似看不上路边粟杆上的瘪粟,女人就骂鸟不会过日子,瘪粟也是粟,也是活命的好东西呢,将就着过冬吧,谁家还没个难?俺家也才收两箩粟,那两个汉子肚皮大着哩,不经吃。有一八哥好似看女人的面子,飞到粟杆上啄呀啄,完全是做做样子,一泡尿功夫不到,嘀咕一声飞走;麻雀倒是紧跟着来了,几个傻妹像发现宝藏一样叽叽叽叽欢呼着,女人笑了,骂麻雀是没心没肺的傻蛋,骂着骂着就唱起来:

麻雀子走路脚低低

新妇子昨夜哭凄凄

媒人说我脚子细又细

睏不得破破絮

……

薄暮花了女人的眼,壕沟那边传来夜猫的呻吟。雁回西湖,燕飞陌上,女人心上总还是悬着。摘一个丝瓜归,丝瓜锅巴混煮泡饭一碗,吃得眼放光明。躺床上,望窗棂里的月升月沉。等曙色起,俺带两升糯粟,到冷饭咀娃他表婶家,换一升做种的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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