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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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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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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门手艺走山里

手艺是都昌人安身立命的本钱,过去是,现在也是。

那些至今穷得卵搭凳的汉子在某个老人过世后大家都来坐夜的档口,谈起自己当年的辉煌,都是拿自己的手艺说事。说自己才学徒几个月就拿到了一级半,某个比自己早半年学徒的才拿个一级。要不是得罪了建工队的某个干部,一年下来拿到级不成问题。

说话间,被贬低的汉子刚好也在坐夜,听到这原本没有掺假的话,到底有些不服,把口中尚未磕开的瓜子吐了,唾沫星子直往为自己唱赞歌的人飞去:“我读三年书爷就死了,你高中都读了半年,莫非上了屎缸板?”

那些在外面赚了大钱的被人称作老板、老总的,有时聚到一起,喝得高了些,脸红脖子粗了,就开始大声叫:“兄弟,俺赚钱不如你,俺做手艺可从不服哪个,当年在建工队,我拿级的时候,和我同岁的拿什么级别?言下之意,那个赚钱多的当年手艺的级别不怎么。

事实上,赚了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当年手艺上的缺憾,那些开了名贵车的“小腕”,车某个好手艺的人门前过,不敢鸣喇叭,不敢多呆,就怕当年自己的“嫩性”被揭穿。

就是那些七、八十岁的老汉,谈到某个故去的乡亲,对其在生时的手艺情况绝不拨高:“他呀,枉做了一世的手艺,做墙不能做角。先时我三叔,和人比赛做墙,两人拼得性起,三叔用泥刀把线剁了!一面墙做下来,任你眼睛再毒,看不出半丝差错!和我三叔比,他就是手艺屎。”

不为怪的,都昌人,原本有一部分人靠水活命,“脬肚”①病却要水中求财人的命,靠地活命,地不多又不肥,靠天了光。那就靠做手艺吧,多少年,手艺人的悲欢离合,命运的起合转承都跟手艺相关。

学门手艺走山里。成了许多手艺人的人生归属。

“山里”一般就是浮梁。就是说,手艺的发展空间多数是浮梁山区。

景德镇事实上也是“镇”的时候,那里还属于浮梁。当时的民间,石匠业是不发达的,山里活命的手艺是篾匠和木匠,卖气力的活是解匠——就是把木头分解成板。

学手艺是要花费较高成本和心血的,大约跟现在拼命读书考大学差不多。怎样才能学好手艺达到安身立命的程度成了漫长时间里百姓苦苦探索的课题。于是关于手艺方面的文化沉淀特别丰富。随便找个老手艺人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没有缘分学到手艺的人也有出路,到山里烧窑去!不是烧木炭,是烧制陶器:缸钵炉、米瓮、酒坛、水缸、屎缸等器皿。当时这样的行当不被当做手艺看(不过是和泥的,是吧?)但进入了这个行当,才发现技艺一样深不见底。窑工在怎样把那些陶制的器具造得精巧、漂亮、结实上做文章,后来到底在陶器上烫上了釉,再后来,烧出了那种漂亮的玩——瓷器。

都昌人大批地去了那个昌江边上的集镇,本地人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些都昌佬脑子是怎样的精灵古怪,硬是把个缸缸、钵钵、瓶瓶弄得越来越精巧。好到什么程度?光得照镜儿,面上做花儿花儿上还透光儿(青花玲珑瓷)

另外几门手艺被派生出来了:制釉、汤釉、画花。

虽然山里有还有很多外地人,到底手艺做不过聚居在昌江南岸的都昌人,那些精美的瓷器声名远扬,连域外人也慕名而来,把那种精美绝伦的玩儿称作:china(昌南)。

一门手艺、一个行业把一个集镇创造成了一座特色城市!一个在枭阳的废墟上建起了的穷县的手艺人创造了一个地球人皆知的名词——china

如今,走在景德镇市的大街上,你完全可以用土得掉渣的都昌方言问话,绝对不用担心哪个市巴佬假装听不懂,最多,看多了你诸多不得要领的举动后,会悄声说一句:“乡巴佬”。那个骂你乡巴佬的不定正是都昌人的后代!其实,景德镇话就是以都昌话为主干的杂交话。

被瓷器的光彩照亮了一代代的景德镇人,到底有些不满都昌人把景德镇叫成“镇里”,自以为是地把“镇”拨高为“市”,景德镇人一律把景德镇称为“市里”,把都昌、鄱阳等地成为“乡下”。

其实,那是几乎可以称为都昌人的“市里”。

中国山水画家哪里最多?不是北京,是景德镇!一个从北京到景德镇发展的画家说:人说北京的画家多,不知景德镇的名家一抓一把!一些在中央电视台、江西电视台应邀做专访节目的老画家操着憋足而又令都昌人听来有几分亲切的夹生普通话,一下就把看电视的气氛活跃起来:那是俺都昌人啊!这些老画家几乎一律是填彩、画花的匠出身。

成了城市,做房子的多了,石匠俏了起来。

那远的事就无需说,说近的。

都昌建筑公司知道吧?周溪建工队、阳峰建工队知道吧?不很清楚?你去景德镇问问去吧,是“市里”人都会一清二楚的:那是石匠、木匠活命的团体。景德镇鳞次栉比的高楼有多少不是这些建筑单位建造的?

早年,家乡有个老师,生了五个儿子。为了养活他们,教书先生累得吐血。教书先生被迫放弃教书,做起了倒卖零星物品的营生。孩子的名字是端子、锅子之类,可见缺乏粮食是这个家庭的头等大事。后来先生让几个孩子全部学了手艺。老教师的道理很简单:手艺不富人,也不误人。

先说端子的故事。

为了早日能开始学到手艺,端子拼命做小工,人家挑两个石灰桶,他自动翻番,挑四个。一天到晚,上下五楼。简直有点傻气。端子知道人家说他傻,却并不计较,依然卖命苦做,为的是感动师傅,让他早日学到手艺。

手艺是学到了,他又想学预算。那是石匠的最后一关,把那个学会了,就成了石匠王。一般的石匠是会望而却步的,但端子没却步。师傅知道他的愿望,把他骂了一通:你个活宝,那是你学的吗?端子赔不是,但依然偷着学。

直到有一天,有个单位要建造一批附带建筑,出的价钱没人敢做。端子根据自己偷偷学来的预算知识,认定可以赚钱。在别人放弃之后,他找到那家单位,表示愿意承建。别人都说:“傻,要卖娘的。”

端子带着一班人做了,从不对人说赚钱与否的事,但没卖娘是事实。

后来景德镇一些单位有工程要做,许多人都会想到那个不会赚钱的端子。几年下来,他接的工程多了去。直到他坐上了奔驰,熟知他的乡亲才如梦方醒:这人不傻。

这个手艺人不傻。

他先后把自己的二哥、三弟都培养成了学了石匠、有点傻但有奔驰车的人。

最近,都昌一中校址搬迁,承接1.7亿元工程项目的人不是天外来客,而是端子的三弟,叫锅子,那个高中未读完就跟哥哥学手艺的年轻人。

开工典礼时,和县委书记同台发言的刘德福先生,光彩照人,儒家风采彰然。许多乡亲惊讶得不敢认他是锅子。

当然更多的手艺人生活得很平凡,甚至很清苦。

那些最终在家侍弄菜园的老手艺人,虽然物质生活条件并不优越,但他们的一生早已和“山里”的一草一木紧密相连,他们的精神丰富得好像一本天书,随便翻开一页,即听泉水叮咚,腊肉、谷酒飘香……山里的汉子有山气,山里的妹子叫师傅吃饭叫“磕姆妈”,味儿美得死人!俺做师傅的要有师傅的派头,万不该沦落到为寡妇舀猪食的程度,掉俺都昌师傅的身价不说,老家还有一双眼睛,一年到头俺,那眼神,穿山越水,时刻顶着俺的背脊心。

那些从单位上退休下来的老汉,以前从没有正眼瞧过这些手艺人,如今,每日都是听人家讲做手艺的往事,每日一页书,犹如每日一壶酒,这味儿醇着呢“单位人”听来听去明白了一件事:这辈子没学手艺真是白活了。

第二代的手艺人正生活得红火。

篾匠被塑料工业挤成了架子工,技艺被淡化,但一样好活命。

石匠俏得起灰。哪个石匠出去一天不赚个百把两百元?包工?那就更不需说了。可怜就是太忙,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做着做着,人老了,可是无法歇工。并不是一定看重钱,而是没人做呀,大家带眼睛看看,如今四十岁以下的手艺人还有几个?人都干什么去了?

读书呀。

如今后生兴读书,从幼儿园开始就考呀考,好像读书就是为了过考一般,初中,考高中,大学,怎么到头来许多人还考不到个事呢?那些气派得要死的大学里,到底在教孩子什么?怎不教他们手艺呢?人人都去坐办公室,谁还去做工?这样下去,将来茅房都没人盖了。学门手艺有什么不好?手艺不富人的话该改改了,许多的富人就曾是手艺人呀,即如富不了,到老也有端茶壶酒盅的份,泉水叮咚,腊肉飘香……

 

注:①:脬肚病,即血吸虫病,发病晚期,病人肝部大量腹水,肚子涨大,俗称“脬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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