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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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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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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该有一艘船

荇菜.png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诗经》里说一个读书人,到野外看风景。远远听到斑鸠在草洲上叫,就有了很好的青春感。

说是看到有个女孩在采荇菜。女孩时而在船的左边采,时而又到右边去,读书人看得心吊吊的。男女有别,不可僭越,就只能远远看。

人家女孩或许也看到远处的读书人,或许也曾停了手,打量过那白衣人,美好的情愫必然也是有的。但女孩可不能停下手中的功夫,只能“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

两个人到夜上大约都会想到白天看到的那个人,都在思考那只斑鸠到哪里去了,斑鸠不在夜上叫,夜里只有布谷声。“君子”听到布谷声远而又远,怎么也想不清楚布谷到底去了何方。

我很长时间认为,这个读书人根本就没有到洲上去,没有看到女孩采荇菜,甚至都不知道荇菜是怎样长的。他只是吃过,只是看到人家篮子里的荇菜,只是听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到洲上去采荇菜。他想象女孩在草洲上采荇菜的景象,不过是左一下,右一下,像摘洲上的酸模。这是瞎说,洲上没有荇菜,荇菜长在水中,椭圆形的叶,有缺口,长长瘦瘦的茎在水中伸展,深泥里有锈色的根,拔起洗去锈色,露白白的肉,是好菜。叶、茎少有人食,古往今来喂猪,那当然也是上好的东西。

那个人也或许到洲上去了,真的看到女孩采荇菜,但人家不是在洲上采,是在船上。用一根竹篙,伸到水中去,转动竹篙,缠上荇菜茎,之后把荇菜连根拔起来,拔不起茎就会断掉,那也就只能采到茎和叶。当然有可能在船的左边采了会转到船的右边来。

不用船,站在洲岸采也是有的,我故乡的人采荇菜就是站在岸上用竹篙缠的,这就不可能“左右芼之”了。所以我说,那个读书人如果真的看到女孩采荇菜,真的看到女孩左一下,还右一下,那就他少说了一样东西,就是船。船是很入画的东西,不知道为何不说。

荇菜,就是我故乡说的澂丝根。我幼时故乡的池塘里有莲藕、菱角唱主角,等这两样被糟蹋后找食物的人才觊觎芡实,芡实有粉粉的果,有锐锐的刺,其实只有孩童才盯上那“鸡头菱”果,大人则在意芡实的茎。把那茎割来,剥掉刺,就得到藕一样的肉肉,可生食,也可熟食,熟食有涎液,洞空里有丝。吃完芡实茎,才会想到澂丝根,一般女人叮嘱孩子去采,主要是采茎叶喂猪,要是能采到根,那当然是左眼跳了财。只是那东西长在深泥里,很难洗去根须间的沙泥,吃起来有些硌牙。

采澂丝根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荇菜,“学工、学农、学军”的娃不知道《诗经》是什么的。也不可能有船。澂丝根采来了,我会找粗壮些的茎,让奶奶或是母亲做菜,只是澂丝根少有肥硕的茎,所以澂丝根基本上没有给过我们什么张扬的芳华。

澂丝根开黄花,纯净的藤黄,香味淡淡,朵也小,五瓣而已。

花开到秋,就悄悄谢,再无人来采,青春就谢幕,所有的茎叶都会烂去,只留那痴情的心,沉在泥土里等来年春风。

那年,我在壕沟里扯澂丝根的时候,看到十五岁的女孩春子从坝上来,她说她看到好大一方澂丝根,只说给我听。她说那地方四处水汪汪,水面上尽是澂丝根叶,看上去都是钱,钱上尽是黄的花。我说你那是做梦吧,你从坝上来,走街上,走成家,哪里也没有澂丝根。她说骗你俺是狗,是猫是狐狸都行。我说你到底也不像母猫不像狐狸不像狗。再说那么大一汪水,我也没有船,也采不了呀。

等了几日,还是我采澂丝根回来,又看到春子,她好似要说什么,我抢先说我还是没有船呀。她急得脸红,说好多次看到我来,就想带跟我去采澂丝根,结果只是个眨眼就没了的影儿,人并没有真来。我说你那是咒我,看到人影儿,那是人献身,看到的是魂魄子。春子咬着嘴巴哭了。

明明是她骂我,我又没骂她。

后来我到大队里的初中部补习功课,补习了三天,我跟母亲说,这读书的事儿太渺茫,我不要读,耽误了赚工分不合算,再说呢,壕沟里还有澂丝根,等我采呢。母亲说不读书你就去死。我说我不死,我就去采澂丝根。母亲说,春子看到,大水汪汪,澂丝根好多,采那澂丝根要条好船。对呀对呀,俺没有船呀。母亲说,她夜来一梦,见我读书,书中掉出许多白花花的东西,流到河里去,变了船。有篷,有浆,还有桐油香。这是有神助呀。于是我就读书,读得满鼻子黑乎乎的柴油灯烟尘。

我师范毕业,先到狮山公社,再正式分配到外县。月工资二十九块八,一心想攒钱,攒多攒少我都给了父亲母亲,有一次同分配到湖口的老彭,在路子上买了一双三接头的皮鞋,太小,就想卖给我,要十九元,我期期艾艾买了,结果那一个月我没有钱寄给父亲。再过一个月回家,父亲在四斗丘劳作,看到我,说瞪起眼睛望我来钱,肥料没钱买。天哪,就不该买那双鞋。

父亲抽烟的时候,我问造一艘小船要耗费好多钱吧?

父亲没有回答。那就是不用回答,造船是要好多钱的,哪怕扯澂丝根的小船。

到很多年以后,我养珍珠的时候,买了条小船,根本没有花脑筋,只出了四百块钱,人家就把船送来了。

这个时候壕沟里还有澂丝根,但春子说的有黄花装点铜钱叶的大水早没有了。春子嫁的人家就在成家 ,两个儿子都读初中,成家的水面都变成了鱼池,任你怎么找也没有澂丝根呀。

后来我养珍珠的事儿也黄了,船在塘角里吸螺丝。

忽然有人说要贱买我的船,出价100元。

那当然就卖了。

第二年我养珍珠的池子里长好多澂丝根,这时候我知道它就是荇菜,也当然读过好多遍“关关鸡鸠”,扯澂丝根的时候忽然有了感动。这菜,原是两千多年前的人生活里就有的呢,那个傻蛋,不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人家扯荇菜,左右芼之,或许就是胡说;或许就是眼花,没看到船。对呀,那里该有一艘船。

夜来梦到我那贱卖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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