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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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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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豇豆亦豆

上天那天在打盹,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也记不清是谁说的,说上天为蚂蚁一样多的人设计食物,正设计一些豆,蚕豆、红豆、黑豆、大豆、绿豆、刀豆、豇豆……忽然打个哈欠,稍有迷糊,想到菜上去了,一时把豇豆和刀豆当菜设计了。哈,才想为粮,又思为菜,弄错了。上天错了不算错,不不不,上天何错之有?豇豆、刀豆为菜,为粮都好着呢。

豇豆,刀豆,皆农家菜。明明是豆嘛,豆是粮食,不算菜,这是我爷的心思,我要说豇豆是菜,我爷会骂我书读到背上去了,即如不真骂,也会“阴司道”一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语重心长地点着秀气的指头说:豆嘛,商周时礼器也,多陶制,亦或竹;今日之豆,古称……俺忘了,反正是粮。

那么荷兰豆呢(鬼都不知道为何荷兰人把这物叫中国豆中国人又把它叫荷兰豆)?我爷说:也是粮?

这个事,我爷觉得不好回答。荷兰豆,明明是当菜吃的,第一次吃,我爷也觉得浪费,一如说嫩吃豇豆:好好的粮食,就这么糟蹋,要是等过中秋,最好是过了寒露,定有好产量的,是猫冬的好东西。这么青青的就摘了,吃什么,吃青网(绿藻)呀?后来吃了几次,家里人都觉荷兰豆是好菜,就不好再说什么,关键,他等到了寒露,没看到哪里有荷兰豆结成饱满的粮食,但他还是宁吃腌菜也不对荷兰豆动筷子。

我爷把豆角当豆种的时候,中国人真没有种荷兰豆。他那时候,也无暇辨明刀豆之本质,只是心心念念主张豇豆该为豆。

我爷非常喜欢豆。

他读过三年书,其实是三个半年,上半年种地,下半年读书,最累的活是挖黄豆地。听说这事的时候我已经比他挖黄豆地时的年龄更大,我弄不明白为何挖的是黄豆地而不是别的什么地。他说,我奶也说,挖地归来,饿得头晕眼花,某婆婆发善心,赐他一碗稀粥,他喝一口,感幸福万千,叹:眼睛都光了。那么他喝的粥,是什么熬的,稻吗?还是豆?

可以肯定,爷幼时,豆是主粮。

豆是粮食,等稻为主粮的时候,中国人将豆作为粮的奢侈品,只在喜庆之时,豆做粑馅,或擞豆入粉(还是做粑);当然也做菜,水豆腐、干豆腐、酱豆腐、霉豆腐、豆参……

但我爷只是很认真地将豆当粮吃。

他喜欢吃豆,从小就是。老时依然喜欢吃干蚕豆,说是特别香,还经饿。我奶或是我妈为他炒蚕豆时会记得万不可加水,爷说,加了水那香就打折扣。

自然,爷也喜欢干吃豌豆和牛皮豆(黑豆),因为这个,他的舅母在我们小时去她家拜年时捧出往我们口袋里塞的是熟豆而不是熟花生。

因为爷的嗜好,我小时对豆有很纠结的情感。三月,畈里的蚕豆花开如蝴蝶,有特殊的香味,品之会让我想起《小桃红》,我们会仔细查看蝴蝶翅膀下有无长成的豆。四月豆成,我们会偷着摘青,拧开豆荚,将里面饱满和不饱满的豆籽往嘴里塞,嚼那豆,苦涩的和甘爽的都给我们非常好的情怀。当然我爷是不知我们那样吃豆的,否则会把我骂成甫志高,之后子曰诗云不是而是半天。

爷喜欢豆角,喜欢得有些另类,这就是我开篇栽赃于上天的缘由。

爷娘种豆角,非常悉心地呵护庄稼,等豆角拉成粉嫩的长线,人家家里菜油炒豆角香破瓦屋顶,我们却只能干忍着。我们家的豆角长得不比人家的差,但我爷不允许家人摘,说是豆角虽有形豆粒尚无成,这时吃,不亚于吃青网,是暴殄天物。那就等。那豆果然一日日膨起来,爷看得心生欢喜。爷娘到底摘了豆,可是虫子先下手了,一根豇,好豆粒三四,余成齑粉,胖胖的虫子还在荚里如刘禅一样做着春秋美梦。我爷气得大骂:“胡言,一派胡言!”,不知他骂谁,我心惊胆战的有些疑骂我,因为我肚角里曾有些责怪爷错过些人间好烟火。即如此,爷宁可到菜地去捉虫,也舍不得早摘豇豆。

爷主家政的时候,我们家的优势是能吃到成熟的豇豆之豆。实话讲,豇豆之豆,实实在在是好豆,很香,也顶粮,只是香的套路和别的豆不同。冬天,我们很另类地吃过炒制的干豇豆之豆,享受了不同于一般人的口福。

爷的食豆之习,彰显一种关于粮食的情怀。

粮食,是人生命存续的根本,俗些说,有了粮食,骂俺一通、打俺一顿都好说;粮食是比神仙更可靠的东西;吃了粥,眼睛就发光,再干啥活都有劲道。至于菜,那是奢侈品,财主才吃着粮食还喊菜呢。没有粮,菜有什么用?这是我爷的思路,他骨子里从来认为吃菜是有些资产阶级的,所以一辈子吃菜非常少。年老的时候,去大哥的工地,看大哥大嫂自由吃菜的方式,惊得难合上下巴,连呼:完帐(败家)!这是完帐!

我认为爷的思想不仅仅因为朴素让已经很不朴素的我们觉得美好,而且那思路也是很别开生面而具有生命力的。

人人认为豇豆为菜,却有人认为可以不那样,先理性后感性地修改一个食用方式,这当然需要很好的天分,世道走出许多早先没有的繁华更在于这种人的存在。

我爷幼时起操弄书画,而他生存的环境里,几乎没有人好这口;他有着非常好的会计学天分,做过很不错的会计;他是非常好的篾匠,打制的谷箩不仅秀美还结实耐用;他无事自通骨伤科学问,为故里许多人推拿、接骨、嵌下巴;他读书甚少到头成了一个子曰诗云的好佬;没有读过植物学的他教会我看一棵赤膊树上郁郁葱葱可能是因为有醸饭树寄生。我想,这都跟他有着不随俗流又尊重天地之道善于发现规律的秉性有关。

他一辈子在任何地步都旗帜鲜明地反对浪费,我认为这永远是绿色环保的文化。

我确实认为一个人能突破惯性思维是可贵的。涂写这些文字不仅仅因为怀恋爷在时丘陵地区农业文明注入农民骨子里的种种美丽,更在于想告诉自己到无路可走无果可摘的时候要改变思维,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我们被惯性思维捆死了,不妨跳出圈子外,换个角度,燃起悲悯情怀,或许这样路子和果子就有了。

在故里住的时候,难免生存于青黄不接的档口,如是不愿到市场上去或是厌倦了大棚菜,日子就会有些难过。借助爷“豇豆亦豆”的思维,我发现了一种植物叫商陆,我幼时只把这东西视作画鬼脸的有毒草,竟是非常好的蔬菜,应当就是苋科,叶和茎都是好食材,且有祛痰镇咳利尿消炎的药效;后来发现了酸模,困难时期萝卜长不到指头大就会被饥饿的孩童偷光,酸模(俗称大黄)却大咧咧地在荒地田径疯长,农民都不敢采给猪吃,考证出这也是营养好又出产量的蔬菜;还有菝葜(金刚藤)的嫩茎,坟山上到处是,幼时的我总被其润泽的亮光吸引,总想这东西要是能吃就好了,谁知也是药食同源的好东西;还有,还有……要是爷在,会极端的欣喜,会觉得这崽真不蠢,能发现粮食,珍惜粮食,当然就不蠢了,是吧?

好似画画、写作也是这样。过往的事儿就那么些,写着写着会文思枯竭吗?我是亲见一些作家写着写着就声言:不写了!这世道老子才不写呢!这个我知道,他是没东西可写了。要是他从来和我父亲一样有“视豇为豆”的情怀就好了,那就还能开发出许多的领地,一辈子写不完的。画画也是这样,梅兰竹菊山水人物,是不是真就这么些呢?不是不是,信不信,你画一束有虫口的老豇豆,悬于风雨偶侵的窗前,保准也能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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