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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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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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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捡雁粪的地方

在鄱阳湖边长大,我知道捡牛粪、猪粪,也有另类人如冯家行的疯子只捡狗粪。捡雁粪是很晚时候才知道的事。

每年阴历八月,雁排队来,在湖里或湖上的天空喧叫不停。它们当然不会飞得太低,至少要高到鸟铳打不着,人夜上悄悄到湖上去,会事的当然能走得很近。有人说能听懂雁语,雁之所言不过是彼此故里这半年的风花雪月,谁谁有了伴,谁谁独彷徨,谁谁折了翅,谁谁哭天亮。听了那话,持铳者死了猎雁的心。南昌人早先有专门猎雁的,比如有个叫三周当一县的地方,当年就有两百根雁铳。贼过修河来,占得南昌,一个好佬愤怒于给他戴绿帽的贼,动了杀心,死了三个。事闹大了,日本人围剿三周村,两百根雁铳跟敌人对上了,引发了南昌会战。猎雁的猎了寇,这过往的烟火祭奠了英魂。那个陈安宝喋血的地方就是我爷爷做手艺的村庄,到柴棚岗有一百多里直线水路。

柴棚岗是古地名,现在也还叫,不写而已。说是岗,实是一个十多里长的半岛,前有后湖,后有输湖,后湖小,输湖大,都是鄱阳湖的子湖。有草洲,不大,最多的长叶草,割了沤烂,是上好的肥。古往今来,割草是农家常见的体力活。草自然也成了资源。康熙版《都昌县志》载,时都昌县人和新建县人因草洲管理权限争执不休。后来都昌人又和南昌人还是因着同样的事发生械斗,惊动官府。这样的事连绵不断直到新中国,歌谣云:上到滕王阁,下到蜈蚣脚;屁事莫问,见青就斫。这是都昌人幻想的或者真曾有过的湖洲管理权界限。所谓“见青就斫”,就是不管是瓜是豆还是草,都可割走。其实,草洲上无豆无瓜,就只有肥田的草。

哦,还有雁粪。

雁是野鹅(wildgoose)的一种,看样子体型魁梧,有远征的战士的神韵,其实基本上算是草食动物(偶食虾、螺),植被单纯的草洲是雁生活栖息的好地方。草洲上自然会留下雁粪,雁粪依然保留了很好的纤维性,靠草洲居住的农民发现雁粪是很好的冬季保暖燃料。

阴历七月将尽,鄱阳湖进入枯水期,大面积的河床露出来,那远古泊来的草拼命地长,等山西那边雁门开时,湖边人已经在等着迎接那北来的雁。

湖边人,地里种瓜种豆,湖上捕鱼捉虾,南北朝以来这里的人就这样生活。少数人会从这湖里出去走四方,多数人则是“井里蛤蟆井里好”。

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文化,就说这鱼、虫吧,说起来都有许多名堂。屎肚鲩、鳑鲏事、团鱼梦、虾鳖将、麦穗钓、璀毛团、银鱼礼、豆娘衣……还有河豚毒,每一样都有关乎百姓活命过世、男欢女爱甚至江山社稷的或平淡或传奇的故事。

不知怎么,真没有关于雁的说头。按说嘛,雁秋来春走,也该有些故事的,该有雁做了神仙,变作靓丽的女娃,爱上茅草屋里的男人,之后遇到种种鬼打架的事,但结果是花好月圆的结局。这样的故事真没有,倒是有夜鹭的故事,夜鹭在鄱阳湖区被叫作青鸭,竟然是鬼附体的邪物。在我的故里,暮秋黄昏,间或闻青鸭哀鸣,听者心一缩:天收人了,就在青鸭叫的那地方。我妹夫在鄱阳湖里遇害的那个夜晚,我在任职的中学校里住,一只青鸭不在天上飞,就在我房间外的操场上哀鸣了一夜,真的是。

雁没有故事,草有故事,雁吃了草根、草籽,拉了草粪,有了捡雁粪的故事,这就也算雁有了故事。

天刚蒙蒙光

小妹子河下望

望到草船回来了

心凉肺也凉

这是打草的船去了湖洲远处,在家的女人天天记挂着打草的男人,雁叫了,天气晴,正是晒被的好天气,女人思想着男人能回家,到黄昏,凉风起,青鸭叫,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样盼着盼着,到底有盼到草船归来的日子,心系着那草船的人儿谁不是心花怒放呢?但确实也有苦命的人遇到劫数的事儿,船过猪婆山哪哪的,遇到鬼,船翻人亡。所以,青鸭会那般咽着声怪叫。

把草挑到地里去,也有故事。草在河边缷了,堆成草山,十天半月,草腐烂,发出诱人的香。其实那只是一种腐臭,多少年来,这臭都联系着地里长出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希望,那臭也就变成了一种香。打草的汉子不挑腐草,挑腐草的是女人或孩童。新嫁来的媳妇,红头绳扎长长的辫,洋布花褂,挑一担腐草,足有一百二、三十斤,脸红红,奶闪闪,灯芯绒裤随步子发出咔吱咔吱的摩擦声。百斤草两分工,劳力好的女人,一担草就有近三分的收益,孩童半劳力,一天下来,肩皮红肿,也能得七、八分,这都是令人觉得有奔头的“大数据”啊!

写《鄱湖草歌》的时候,我不知道捡雁粪的故事。我出生的柴棚岗,因着地势的原因,草洲面积少,自然也就少有雁来栖息。鹅喧雁叫的日子倒是不少,那些鸟们歌唱的地方都在河床中央,河床上还是泥地,甚至有一膜水,雁拉屎在稀泥里,人管不着呢。

隔输湖相望的大沙、和合则有非常好的滩涂,草洲广阔。有个叫老三的耕者就在哪里出生。从老三的文字我读到了罗家庄、李家塘这些南北朝以前才有的村名,不久前,有人打电话来说他住罗家庄旁的韩婆墩,韩婆墩的人不姓韩,想必也是千年前就有的村庄。罗家庄、李家塘,在有鄱阳湖的历史里,丰水时是湖面,枯水时是草洲。

湖草的长性跟一般的草不同,没有春荣秋枯的福分,春夏之时,湖水茫茫,草籽、草根只能在泥水里睡觉,等得水枯雁来,草才有生长的机会,匆匆忙忙,如兑壳后的蝉一般奔放生命,到第二年春水起,电影就拆幕。悲催不是土地上的人斫草,斫草只是成全那草的芳华,悲催的是那草好似匆忙得来不及开花结果。相比,同时期生长的蓼子就把握得很从容,秋雁刚来,蓼子就浓抹艳装,好似要集时光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是漫长的岁月里,湖边人并不看重蓼子花,过往的日子,长蓼子的湖床有水荡漾,蓼子没有卖萌的机会,到岸上高处,星星寥寥,也不入歌诗、画蝶者的眼。

老三捡雁粪的故事我并不晓得个囫囵,但他确实是捡过雁粪的。他捡雁粪时我捡猪粪,这大概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潜意识里我还是觉得捡雁粪不错。捡雁粪的人历经另类的风霜,风吹草低,有牛无羊,饥饿的孩童,提着篾条蓝,在如茵的草地上徜徉,天上云浪浪,偶有雁成行,鸡糕(一种草根,可食)找不到,不如对雁开一枪,拇指、食指一比划,啪!想象中雁落。雁不会真的落,那就歌吧:

雁哪雁

打竺(音杜)垫

前头飞得早

后面铳打倒

鸡糕只做果腹用,衡量劳动成果的,是雁粪的多寡。孩童在慕色里回家,并不是骑牛吹笛,而是用腰身顶着竹篮,弥补手力的不足,那趔趄劲,是告诉乡亲,俺捡到了不少的雁粪。

那当然不错,捡回的雁粪,当不得粮食吃,却是过冬烤火的好料,冰天雪地时,贫寒人家的衣裳不足抵抗寒气的侵扰,那就在陶制的手炉里燃起干雁粪,雁粪是草料,经过雁肚子雁肠子的加工,变得如木炭般奇巧,火慢慢旺,不呛烟,无明焰,手炉长时间暖着,眼见得暖力不够,用括火片一括,红彤彤的热情瞬间升起。

老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有雁歌唱的地方,他在那里捡雁粪,勤耕耘,结婚生子,做孩子王,做领队的雁,在那里守着孤灯写“鸿雁,向南方,对对排成行”之类的喜悦和忧伤。写着,写着,就让我读到那里的现在和过往:在河之洲,罗家庄、李家塘,绵绵起伏的草,草下有雁粪,雁粪是一种被生命吞吐过的草,那草燃放着生命的光热和芬芳。

水会枯,石会烂,愿雁粪永有,捡粪者永有,雁粪燃放的光热和芬芳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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