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标石人

一个人跑到标石去，鬼都不知道有什么浪漫。标石在朱袍山地界，目之所及，似杳还近，却隔着水，鄱阳湖里船来船往，并没有船去猪婆山，是啊，忙生机的芸芸众生，谁还会动个没有理由的古怪念头？

我是想去的，年年如是，说不清理由。

洪武帝之前，那里只是猪婆山，朱家师傅跟陈家表兄争天下的时候，在湖里打得难解难分，有一次朱家师傅不顺手，在猪婆山上了岸，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市井里传闻他衣衫湿了，在山上晾晒，后来猪婆山就被命名为朱袍山。其实朱袍山之名并不比猪婆山雅致，五岛相连，一大四小，像猪婆带兒。远看，近看，这个说法至少是更合人间烟火的，晒袍不晒袍，跟百姓的生活没啥关联，而且，晒袍不过一筒烟光阴，不抵连猪婆山上的浮云风情万千。

一定要说我想去猪婆山的理由，那就是我幻想那里有人，想去看看那里都有什么人。当然，人是前朝再前朝还前朝的，要有人的话，也只是守岛的魂，不散的阴灵，骨骸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曾听得几个人说其去过猪婆山，去那里找到了天鹅蛋。这个我不很信，天鹅在鄱阳湖是不下蛋的，它们的家在西伯利亚，来鄱阳湖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打工生涯，过了冬，来年春暖，它们就到北方去，那里的草甸子有它们的房子，它们在那里繁殖后代。

枯冬时节，眼看是可以走到猪婆山去的，这是假象，总有些地方是湿地，即如没水，也是淤泥，人陷到里面去，怕是走不出来的。

越是去不了的地方越想去，只是障碍总在那里，想也白想。

嫁在湾里江家的小妹说，猪婆山去不了，纺纱婆墩该是可以去的，她甚至都列举了湾里有个谁夫妻俩去了纺纱婆墩，抬来红石做厦屋的基础，竟然在红石的底下找到了金子，还说那简直是铁笔朱一样的事实，因为那户人家一开始没有钱，做不起厦屋，自从去了纺纱婆墩抬红石，厦屋就做起来了，男主好酒好烟就飚上了。

我可没有捡到金子的幻想，只是想去看看。

哦，能去纺纱婆墩也行呢，远看那只是个小土墩，命名为纺纱婆，是说那土墩像纺纱婆？还是到夜来能听得那里有女人纺纱？那当然是鬼，一个，或是几个孤独的前朝又前朝的鬼，在那里纺纱，并不是纺纱要换几多钱，是用纺纱的声音告诉今世和后世的人那里曾有着什么样动人心魄的故事。

从柴棚岗到纺纱婆墩确实比到猪婆山要近解个馊的路程，但依然隔着水或湿地，根本去不了。我基本断定，有人从那里抬来红石是不实的。

今年天干，百年不遇，鄱阳湖成了一条干鱼。

去吧，去吧，去摸摸湖的伤口，去探探憔悴的猪婆。

这一天，我早早动身，短衣短裤，只带一个塑料袋。从大舍新村下湖，穿过一片莾草就到了干涸的河床上。

没有路，或者说随处都是路，裂坼很大，脚下总有要崴的感觉，知道整个行程多是这样的路，几乎没得选择，也就死了选路的心，朝着朱袍山的方向傻狍就是，当然，绕些道可以踏绿洲，那当然脚下要舒服得多，也不能老是绕呀，目标在前方，老绕就老不见近。

雁朝头顶飞来，很令人感动愉悦，这么近看到雁，非常难得，雁也看到我，不知道雁会有什么样的心思。我忽然想到，雁在天上飞时，看到的人根本不伟岸，不过如虫子、蝼蚁而已，就是今天，它们看到独立特行的我，也不过是诧异空旷的地上怎么突然冒出一只飞不起的蚱蜢。

太阳从东边升，河床上有灵异的光，给河床拍照，微观宏观都清晰、好看得出奇。

就这样来到那个土墩前，原来这个土墩并非猪婆山的一部分，离猪婆山最近的一个岛，到这里也还隔着两里地呢。

河滩硬实，非常干洁净，散落在地上的，多数是陶。

有预感，这里会找到石器。

果然，很快就发现了石斧，发现了流星，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图腾……

种种的人文，灵动得我目瞪口呆……

万年前的人，原来是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会桑麻，绩麻作绳，织网，他们会烧纸陶器，会在陶碗的底部刻画菊花，会把爱当成世间最美好的追求，你看那个穿麻布的女人，挺着胸，翘着臀，正跟着一个汉子下到溪里去，那里有他们的木排，他们要沿溪撒网而渔……呵，走来更多的人，好几个女人围着一个男子，男子高大挺拔，正拿着一个流星，流星上绑着麻绳，欲投不投的样子，显出出男子的优异、自信，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器物，这正是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毅力新磨制并成功的打孔的流星，还有一个石英圆饼在手，磨制得差不多，非常好看，孔也差不多打成，可是石英的材质不同于青石，硬而脆，实在钻不了孔，但他不灰心，自信有一天他就能得到神的指引，发现一个新的钻孔方法……他的心思是有更多的妻，生更多的子，可是目前老天并没有成就他，他有过好几个孩子，可是一个个都死去了，有几个女孩还活着，可是女孩是要跟别人走的，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惶恐，他担心自己某一天就死去了，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他知道得获取上天的照顾，敬重上天，向上天祷告，让上天知道他诚挚的心，某一天，他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在一棵老树下发现了一块石头，他有了感觉，这就是他要找的石头，他把石头捧起起，细细察看，心中有了形象，就到东南方不远处的一个小石山去，找一个石头硬而锋利的地方，磨这块神赐给的石头，他不停地磨呀磨，一日又一日，忘了疲倦，忘了饥渴，终于，他磨制成功，是一个硕大的孩童的阳器，是的，他需要这样的图腾，神指引他帮助他生得男童并成功长大，不断繁衍，成一个大家族……

大地很安静，听得到天地的呼吸，有音袅袅如歌，有音哀哀似哭，人世间许多欢乐和悲哀，原来万年前就是这样。

这个地方是标石，一标之石，穿越万年时空。瞬间可成永恒，万年也是瞬间。那年的瞬间，我听说了标石，又一个瞬间我记起了标石，再一个瞬间我有了去探访标石的念头，终于有一个瞬间我遂了探访标石的夙愿。炎黄时，或是炎黄再往前数千年，有人在标石，刀耕渔猎，磨石制陶，哀死求生，饮情嚼爱，烟火人间。长夜漫漫，一过万年；天地之道，不过瞬间。

这一瞬间，天鹅和雁，正在我头顶悠闲地飞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