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最在这双脚

中国人从满清倒台之后，最大的幸福实在在于对脚的解放。

唐宋文化的缺陷，有一个很严重的表现是要妇女缠脚，全国的男人对女人审美竟然有着惊人的统一，就是女人的脚越小人就越漂亮；反之，容貌再好，脚大即丑。直至国人爱小脚成癖，竟然使出缠脚的招数，最不可思议的是，女人缠脚成了法度。

满清人在这方面倒是不糊涂，曾经严禁缠脚，但到后来却把缠脚做到极致，连“老佛爷”也不能免去缠脚的灾难。所以，旧时妇女光是行路方面就已经很不幸。年老体衰之时，女人行路成了极端艰难之事。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壮举”：把女人的脚缠成“三寸金莲”。就是女人把脚趾往下折了，用布死死缠住，让脚趾骨折断而且失去活性，变成几块猥琐的赘肉。这样女人的脚型就变得小了很多。至于三寸的说法，意味着越小越好。

我亲眼见识了自己祖母的“美丽”，脚板着地的面积太小，加上有脚趾硌着，走路十分不便，每行一步都是蹒跚着，样子十分的奇怪。每每到晚上，祖母用一个木制的洗脚盆把脚洗了，享受片刻的轻松。祖母会用一把小小的银色的剪刀，小心地把已成赘肉的脚趾上的失去活性的部位剪去，这大约是她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

满清的封建法度剥夺了妇女的种种权利，却无法保证女人的生存，她们中绝大多数得依靠自己的体力劳动生存，这样缠脚带来的残疾把人逼入了痛苦的深渊。可以这么说，仅从脚上说，中国清代就没有一个幸福的女人。

人的进化也有个很不好的方面，就是脚板抵抗外力的伤害能力大大减弱，不像其他动物的脚板有着厚厚的粗纤维层，且有着很好的弹性，人的脚板和地面接触很容易被锐物所伤，一旦受伤，又很容易感染，使人长时间无法正常劳作，不少的人感染破伤风病毒丢掉性命。

古人没有好的鞋。

最好的鞋不过是靴子，木板底。但穿靴子的人毕竟只是少数非贵即富的人，一般百姓，只能穿布鞋或草鞋。即如是靴子，用今日的眼光看，也是极不舒服的，底板没有弹性，怎么着也无法配合脚的运动。

布鞋当然比草鞋舒适，但布鞋比草鞋造价高很多。一双千层底布鞋，撇开布料不说，光是其人工就多得不忍计量，一个熟练女工，彻夜不眠也纳不完一只鞋底。所以旧时军人能得到一双布鞋也是十分难得的，中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涉及一项浩大的工程，就是做鞋。这项工程，是那些可怜的小脚女人完成的。

但多数的士兵（敌我双方）多数的时候只能穿草鞋。草鞋的材料是稻草，高级的是苎麻。材料价值低廉，编制也方便。所以旧时士兵没有不会编草鞋的。

草鞋当然不会舒适，而且也容易穿烂，许多的时候，士兵能穿上草鞋也是很奢侈的。

布鞋和草鞋都没有防水功能，雨天、冬天，人的脚无法免收大自然的侵蚀。

把老百姓称作泥腿子，是说其多数的时候是草鞋也穿不了。

抗日战争的时候，日本的官兵穿上了现代意义的靴子，这就解放了自己的双脚，这对于驰骋疆场的士兵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件幸事啊。但中国的官兵，依然是布鞋、草鞋，光凭这一点，中日之间就是严重不公平的竞争。不信，让日本官兵和中国官兵倒过来试试，这种假设会令日本人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所以，旧日中国的男人，就因为一双脚的苦痛，也极少可以算得上幸福的。

人们对幸福的向往，根本无法想象出能穿上像样的鞋子，只是梦想自己有一双风雨不侵的铁脚板。

我老家传唱至今的一位英雄人物，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光着脚板，一路过去，踩在新砍的芦苇柴桩上，柴桩一路开花……

橡胶工业的最伟大贡献，我看是解放了人类的脚。有了轮胎，汽车才有了存在的可能。有了胶底鞋，人的脚板才真正有了免除自然侵蚀的可能。

对于中国人来说，穿胶底鞋也是很晚的事。我做孩子的时候，百姓穿鞋问题依然是很大的，能穿上一双解放鞋依然是很奢侈的事。我哥哥做新郎倌的那天，就是穿了一双失掉了原始鞋带而用红头绳代之的解放鞋，那时候这样的装扮并不让人觉得滑稽，倒是让人觉得多少有些气派。

当然，胶鞋之后有了皮鞋。或者中国还没有胶底鞋的时候，大城市已经有了皮鞋，但实在是极少数人才能享用的。中国普通百姓穿上皮鞋，应当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

1980年我外县教书，月工资是29元。这时有个同事买到了一双三接头的皮鞋，说是厂里订的货，但并不很合脚，只好卖掉。我一咬牙买下了，要19.5元。穿上皮鞋，简直比科员升到科长还要风光体面。

但这鞋一点都不合脚，走长路会把脚弄得很疼。就是说，穿皮鞋也就是图了个体面，其实是很受罪的。而且，也太奢侈了。买了那双鞋，我父亲就有一个月没有收到我寄的工资，没了买化肥的钱，急的他天天站在村后往北望。

社会的发展总是有太多太多的说不完的变化迹象，但没有人注意，其实最重要的变化，除了多数人能吃饱饭之外，就是能穿上好的鞋子。

如今，差不多每个人都能穿得起鞋子。胶鞋的品质越来越好，多数的皮鞋能给人舒适感，人的脚真的是得到了解放。这是多么伟大的变革啊。古往今来，人类发展的历史经历了千千万万年，脚板得到解放却在这一瞬间。

是的，因为这双脚的解放，人类获得了巨量的幸福。

历史的脚步从不停止，当每一个人都穿得起鞋子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时间不需要步行了。

如今，差不多每个讲究体面的人都有了自己的私车，上下班用车，上菜市场也用车。随着物流业和网上购物的发展，大部分的购物变得不再需要举步之劳。

鞋子的消费不再是生存的必须，而是享受的形式。过时的并没有损坏的鞋子被当作垃圾丢弃。

这样的浪费大约没有经济发展的负面效应，相反，会促成鞋业的发展。人的消费，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脚上，鞋业市场的萎缩，会对经济造成很大伤害的。

鞋业没有萎缩，人的脚萎缩了。人的脚得到了彻底的放松，缠脚的事没有了，成日奔波的事没有了，上班的时候脚是闲着的，下班后，很多的脚依然是闲着的。

从外闲到内，人的新陈代谢闲了，血管闲了，人体的各种功能都闲了。

人闲了，一如机器停放在某个角落。

在某个日子，你会发现那部机器再也发不动了，原来，很多的零件锈蚀了，油管烂了，发动机也散架了。原来，机器只宜运行，闲置，不能保持机器的青春，只会使机器的青春流逝。

那些富贵了的人啊，你有了权，有了钱，有了昂贵的名牌鞋，有了清闲，还有了病。但你有幸福吗？吃多少钱的深海鱼油也无法搬动你肚皮上的垃圾堆；再高质量的冬虫夏草，也无法焕发你闲着的生命机器。

幸福最在这双脚。是的，太长的岁月，人在黑暗里奔走，光着脚丫追逐着光明；当我们穿上了袜子和鞋，我们无需无休止地奔跑，缓下来了，停下来了，幸福好似从此伴随在我们身边。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青春的原理只有两个字：奔放。没有奔放，就没有青春，没有生命。

当我们穿上了舒适的鞋子，就有了幸福的基础，但我们不能停止奔跑的脚步，否则，一如停放的机器，有一天，会锈蚀得只剩下猥琐的外壳。

人的思想和灵魂，一如承载其躯体的脚板，必须奔跑不停，才能光芒四射，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