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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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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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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烟雨岁月

姨妈居彭泽,至今还在芙蓉住着。年初四,我和母亲在晚饭的时候,母亲听到了响动,出去迎来一个人,竟然是姨妈。她气色还不错,背还只是轻微的驼,眼不蒙耳不木,其实已经吃七十八岁的饭了。

我给了她拜年的红包,她是真的很坚决的推辞过的。我又给了她两包好些的烟。这个她很欣然地接了。

她已经信佛好多年了,信得很彻底(除了吸烟),大约已经是很有级别的佛教徒了。她的师傅也很有来头,只是这方面我几乎什么也不懂,也就说不到深处去。她很理解我的肤浅,说:信此信彼,许多的方面是相通的,比如与人为善。做佛教徒很清苦,很大的一个难关是食素。作为佛教徒的食素和女孩儿减肥的食素不一样的。佛徒食素那是一舍长干,不吃动物身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动物脂肪和蛋类。这对于其本身来说可能并没有太大的难处,但姨妈并没有完全脱离红尘,依然在人世间做着很苦累的事,带大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还带了弟弟的一个孙女数年,接下来又带大了孙子的好几个孩子,至今还在做着曾祖母的许多含辛茹苦的事。所以她无法变成一个完整的佛教徒。她在俗世的环境里修行,比僧尼更难十分。比如她来访亲,筷子要自己带,碗要自己带,这锅就难带了。

一个女人,走到信佛的地步,不知道历经了多少无法言语的心酸。

姨妈的名字叫粟女,我的外公基于什么样的文化心理把长女取了这么一个和粮食相关的名字我已无法知道。但粟女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坐牢了。那故事讲起来并不费事。解放初年外公的村里已经被饥饿所困多时了,一天村前曹家山的码头上泊了一艘运麦子的船,几个短命鬼就动了打劫的念头,但那船之所以敢泊在曹家山是因为投靠了曹家山的好佬明纲,七、八个短命鬼怕奈何不了明纲,就设了一计,要外公陪明纲打牌。牌打到鸡叫头遍,河下的事也就成了。短命鬼送了一份麦子给外公。

后来鄱阳湖里出了大命案,政府里出大力捕捉一个江洋大盗,这个人与外公同名,住地也只在湖汊对岸,办公的把外公抓了。公人问:知道为何抓你吗?外公答知道(他以为就是抢麦事发)。外公一去十六年。

这期间苦命的外婆带着两女两男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把小女儿给了棠荫的妹妹做包婢,妹妹死了,又把这个包婢给了大舍里一个孤老婆子。好在大女儿粟女子聪明能干,带着两个弟弟还做着很多的家务。外公家成份不是地主富农,但坐牢的身份其实并不比地主富农强。一家人所受的磨难就多得像天上的星,数也数不清了。粟女子到了十七岁,被万镒咀一个根正苗红的汉子看中,外婆虽然看不上个子矮还结巴的海龙子,但架不住撺掇者的花妙舌头,再就是这个海龙子有一样是不错的,祖宗三代讨饭,真正的好成份,而且海龙子还学了桶匠,也算是活命的行当。外婆做主,把本是小家碧玉的姨妈许给了海龙子。

姨妈不喜欢海龙子。去年冷饭咀一个老太太找到我母亲叙旧,就说起姨妈十七岁那年躲在冷饭咀的姑妈家不肯跟海龙子的往事。不喜欢归不喜欢,姨妈到底还是嫁给了海龙子。后来海龙子就长期在山里做手艺,很少到家里来。很多年了,姨妈没有孩子,就带了一个堂姐还是堂妹的女儿做女儿。

互助组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村里的男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驼事的都是一些青年妇女。三英子、粟女子、菊花子、银娥子……甚至还有讨饭来的菊子。这些人被共产党的基层组织发展成了党员,他们就很热心地走社会主义道路,扶犁拉粑修堰筑坝样样干,还要开会、上夜校。他们整个就被男性化了。一个很明显的标志:无一例外地学会了吸黄烟。

据说共产主义到了沙岭,但这些女人一望再望望到门口的水涨了又干了。食堂散了,大家都挨饿。三英子的孩子饿死了,埋到山上被饥饿的豺狗扒了。菊花子也没有开怀,海龙子嘛,铳都打不到他的影子。

在爱妹子(姨妈的养女)十岁的时候,海龙子在外面回来了,劝说大家去安徽黄岭,说是那边土地多,又好作,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这个时候金砚子(我的父亲)和三英子离了婚,娶了粟女子那个在大舍里做包婢的妹妹米女子(我的母亲)。金砚子动了心,但他的老父亲不肯一把骨头丢在外面,死活不松口。康佳老倌(菊花子的公爹)就没有那么坚决,随儿、媳跟海龙子走了(第二年就真的把骨头丢在了黄岭)。海龙子临走时,带走了堂兄的儿子断舌头做干儿子。再后来,短舌头成了爱妹子的老公。他们两家历尽背井离乡的苦辛,几经转辗,最终在彭泽的芙蓉农场定居,那地方叫百泉湾,名字很好听。

断舌头和爱妹子成了姨妈的儿子和媳妇,也或者是女儿和女婿,也或者什么都不是。

大约是因为和年轻人怄气,海龙子一度又回到老家讨生活。他叫我画一个人体骨骼图,在鸠集街上卖打药。卖打药的都是武师。海龙子自然也是。他见我怀疑他的武功,也曾打过一路拳我看。那拳落桩低,说是岳家功,像是有来头。但三分钟不到,他气喘吁吁,痰火病发作。我劝他放弃这个营生,他就死骂抢他饭碗的波阳佬,说是要和波阳佬过盘。一遍撺掇我的老父去助阵。对于他的举动,姨妈只是一声冷笑:这个哈希(傻瓜)。后来,在家里过不下去,依然去了彭泽。刚过花甲,他就到天国做桶匠去了,那地方远得姨妈骂他哈希他也永远无法听到。

许多委屈伴随了姨妈一生。

偶然地,姨妈回了外婆家或我家,说起红尘种种事,只有夜风不厌其烦地接受她的眼泪。

说起孩子,她就慈爱万般。

孙子的孩子也读书了,姨妈闲下来了。

她信佛了。

问她为何信佛,她说就图个一身轻。

那为何还吸烟呢?她就呵呵笑了,说:一个人清静的时候,自是怀念往事的,点上一根烟,风风火火的岁月就袅袅而来,扶犁拉耙,筑堤修堰,大瓢喝水,大碗喝粥,赤脚跑在田埂上,听得喇叭筒响,那感觉好似热情的旗帜过了沙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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