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一场接一场,沟里水日夜喧哗,田间蛙日夜歌诗。间或,亮目的光照着田野,成了画。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
小牛的哥哥,竟然带他光屁股的弟弟去捉泥鳅,这事儿我一直觉得怪得好玩,细细想原来就该是这样,小牛的哥哥也就是大牛而已,有泥鳅,大家都去捉,反正是大家都光脚丫的季节,滑一跤,也不过是身上的破布衣服上加些泥痕。
春上,水漫过田堘,有泥鳅到外面看世景。但这样的泥鳅我是懒得捉的,大泥鳅你也不知道躲在何方,到处瞎跑的不过是瘦瘦的泥鳅娃儿,你用手去捧,十次也捧不得一条,还那么小,不起眼,打个喷嚏,那贼就逃去了。有那个闲心,不如去堵水沟里的流水,水一断流,沟底现出来,就可见鲫鱼唧唧唧唧拍着身子逃,还有筷子长的油背餐条。
旱季才是捉泥鳅的好时节。
农民盼雨盼得心焦,水车日夜咿呀着破嗓,夕阳西沉,车水的女人脸酱齿白,累得腰断。
池塘快见底,顽童的幸福时光就到了。
许多光屁股和不光屁股的孩子在狭小的地方用各家自制的渔具在浑水里捞鱼,鱼缺氧,被迫浮到水面呼吸,那就一抓一条,各种鱼先后现身,最后,黄鸭头、鲶鱼,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也要出来的。只有乌鱼,始终不见踪影,塘床见底之前,它们会躲到泥巴里去,只留个出气口。跟老把式学过的少年,可以认得出乌鱼的出气口。抓住乌鱼,是非常令人兴奋、羡慕的事儿。
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只看到水虿,水虿的俗名叫哈巴子。没有渔具或捕鱼技术差的孩子抓不到鱼就把水虿抓去玩,一下一下地捏着水虿的肚子,逼着水虿把藏在胸前凹槽里的嘴巴吐出来,顽子觉得这有些玩头,一遍捏,一边喊:哈巴子攀罾,哈巴子攀罾。
水真的干了,过一日再一日,塘底的泥巴都龟裂了。眼明的孩子得到信息:可以翻泥鳅了。
把泥巴一层层盘开,下面的泥巴是湿润的。正盘着,不定就冒出一条黄绿色有灰斑的泥鳅来。泥鳅身子很滑溜,灵活得很。但到底躲不到哪里去。
这样不过拉泡屎的功夫,就可以盘到半木盆泥鳅。这些泥鳅多数都是壮硕的,差不多都一样大。
顽子淘气玩水,回家是要挨骂的,一身破衣衫,早上出去的时候是干净的,回来见不得纱色。公公、婆婆怕孙子被水鬼抱走要使吓唬人的招数,做妈的则心疼对付那泥巴浸泡的衣衫的半块洋碱就死骂娃是吃冤枉的败家子。
但后来,他们都因为孩子那不俗的功劳而收起自己的“凶相”。一分钱一扇磨的岁月里,粮食是要紧缺物资,肉呀鱼呀是奢侈物,突然那么半脸盆肥美的泥鳅摆在那里,谁不心花怒放呢?
常见我的爷爷,用腰子篮把我哥哥翻来的泥鳅盛了,到村东大塘码头上去淘洗。泥鳅在泥巴里生存多时,口里、肚里有很多泥巴,必须细细的一遍遍淘洗。讲究的人家,会把泥鳅先用水养着,水里放些香油,泥鳅被香油呛得“肝肠寸断”,把肚子里的泥污都呕吐出来了。
我就是在爷爷淘洗泥鳅的时候,认识了沙鳅的。
泥鳅的嘴脸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没有多少美丑的话说,但真的还有些怪怪的东西呢。身子扁扁长长的,嘴巴尖尖的,背鳍长而宽,满身怪怪的花纹。
爷爷说,那是沙鳅。
沙鳅吃不得的。怎么吃不得?因为,因为,你吃了沙鳅,保准会得“沙鼻子”,鼻子被轻轻一碰,就会大量的出血,用棉絮去堵,一个一个的红红的棉絮团子换下来,那血还不定会住呢。
很吓人。这并没有证据,只是沙鳅有个“沙”字,“沙鼻子”也有个“沙”字。乡民一如吃什么补什么一样地关联,谁也没考究事情的真相。
爷爷把一条沙鳅放到水里去了。
沙鳅非常灵活,在水中夸张地扭动着身子,摆动着鳍,身上的花纹也很有些夸张。
爷爷又捞出一条,这一条的样子跟恰才放生的那条样子不同,大小也不同。
我对这样的泥鳅是心存着恐惧的,沙鳅,简直像蛇一样,甚至有鬼魂附体,万万不能吃的。
爷爷到底舍不得把大孙子捉来的其余的沙鳅丢弃掉。
就嗫喏着说:沙鳅也能吃呢。
爷爷很勇敢,也很有客观精神,到底是一个优秀的手艺人,识得事物的大理。
哦,这就是沙鳅。
谁谁或是谁谁的爷爷奶奶说,沙鳅就是沙和尚。
图画书里的沙和尚是那么仁厚的一个人,浓眉大眼的,头发乌黑而卷曲,怎么会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变的呢?
后来我看到坝上晒大网船上下来的鱼做鱼干,看到大的、小的鱼鳅,也看到沙鳅。捡起一只干沙鳅,放鼻子跟嗅,很香,比鳑鲏鱼、鲫鱼更香。
我到底悟出来了:沙鳅只是鱼,一种数量很少的鱼。
这就是一种很珍贵的鱼。当我们意识到它的珍贵时,已经难以寻觅它的踪影了。
见过市场上肥硕的泥鳅,这当然是人工养殖的。养泥鳅的饲料是什么,说云说雾的都有,所以我不敢动买食的心思。
至于沙鳅,那是从来也不曾在市场上见过的。
生命里的过往,原是有许多沙鳅样的美好的,只是触手有沙鳅的时候,我们只当沙鳅如鬼魅,心心念念要离开鬼魅,寻那世上的美好;越千山,过万水,在都市里看到西装革履的大牛、小牛,他们说,高楼万丈,看尽天下美好,霓虹之中,竟无一星似沙鳅。
蓦然醒悟:最美不过那沙鳅。
此时沙鳅已无影无踪,长鳍蛇腰,五彩肉身,只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