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我水上花

洪丙老人家，折我水上花，好花不肯戴，戴给爷，戴给家家。

———陶公汊童谣。

陶公汊算是大屋场，当下光是喝湖里水的，怕是不少于五百人。曹家的排行在这里用起来十分爽手，振、守、纲、常、光、明、正、达、开、端、远、发，其他的还没有用上。振字祖宗，就是天罡，天罡夫妇的墓就在西山老坟茔，天罡墓的反手边，是一个异姓日字墓，墓碑上只有“叔祖洪丙之墓”六个字。清明节那些随亲人来此扫墓的外来客，无不被村人祭扫洪丙墓时的虔诚感动。扒开墓上厚厚一层油桐花，细看那墓上的湿土，或许能看到一种东西从土里溢出，袅袅之音随之而出。

这土里埋着一个故事。

一

傻子天罡五十多岁了，没有手艺，会种烟，就租了两亩地，专种烟。因为傻，就不怕鬼，在邪气很重的叴门岸搭了个烟舍，看管烟地，晒烟收烟，吃住全在里面，好在没有家眷，也没有屋舍，狐狸精出没的叴门岸成了天罡的家。

天罡喜欢叴门岸。很少人知道原因。村里人说：叴门岸有三只狐狸精，常常变幻成排场的少女，出来迷人，三只狐狸精还争风吃醋，都想霸占到手的男人，男人要是被狐狸精迷上了，不上两三月，就会精血殆尽，皮包骨头，抛尸野外。叴门岸的地八成是财主家旺的，家旺去年三月到叴门岸走了趟，大白天的，竟然就被狐狸精迷上了，五月初五就一命归西。那地白给人也不种的。家旺老婆就骗傻子天罡，谁知道是怎么骗的，看到些景况的人说家旺老婆说的手脚乱舞，并不说地有多好，也不忌讳狐狸精迷人的事，倒是把狐狸精的排场、狐狸精和人交媾的话说得活灵活现，最后对天罡要二两银子一亩的租金。天罡真是傻啊，竟然答应了。天罡的弟弟跑到寡妇门前论理，说寡妇骗了天罡，要毁约，被寡妇骂的狗血淋头。天罡把弟弟支走了，说：我要去叴门岸。

老人们说：作孽呀，天罡一准没命活过中秋。

不久，有人说看到天罡和狐狸精一起，还有人说那只尾巴上有白毛的老狐狸变的女人真的排场极了，两只白花花的奶子比北头天宝老婆的还要养娃，气得天宝和他老婆差点吐血。

好多年轻的光棍就等天罡精血枯竭而死。可是傻子并没有要死的样子，依然痴迷在叴门岸收烟晒烟，偶然到村里来一趟，走起路来呼呼风生。白露了，天罡还是打得虎死的样子。光棍们就开始妒忌天罡。人们捉住天罡，问他：你个活宝做起皇帝来了！凭什么呀？家旺的福气让你占了。就要他说说和狐狸精怎样做那事，天罡脸红脖子粗，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其实，天罡被冤枉了，他没有遇到狐狸精。五十多岁了，女人的事还不知道个红黑，弟媳是个实粑子（不生），自己又是娶不上老婆，爷手里绝后是必然的了。天罡不怕死，但怕绝后。为此天罡老在爷坟前泪眼婆娑。

家旺老婆说：狐狸精也可以生孩子，只要到观音庙求到观音老母的圣水，一连七天早晚洒在孩子的头上，狐狸精生的孩子就会和常人无异。

天罡住着烟舍里，彻夜盼望狐狸精来叩门，可是，狐狸精好像功夫忙，也或者知道天罡太老，根本不上门。可是家旺比天罡还要大两岁呀，莫非狐狸精也喜欢读过书的人么？家旺毕竟读过三字经的，幼学也读过半本。家旺那么瘦的一个财主，有多少精血可吸？俺可不怕，俺有的是精血，三个狐狸精一齐上俺也不怕哩。只是狐狸精也是势利眼啊，就嫌俺天罡命苦。天罡心酸极了。

后来，天罡把门彻夜开着，也没招来狐狸精的同情。

有时天罡听到外面悉悉索索，很象女人小脚走路的光景，就很兴奋，屏着呼吸等，天罡阳气太重，狐狸精就是不进门来，天罡气愤极了，就光着脚跑到屋外，就看到兔子般大小的活物在夜色中逃去。天罡大声吼起来：走就走，爷不稀罕！

天罡还是不死心。夜半的时候，就是不睡，一心听屋外的动静。白露过了，处暑也折了大半，虫子倒是活跃起来，蟋蟀弹的琴比秀才志学弹的还要愁人，纺织婆的叫唤比西头王妈妈的织机还要揪人心。天罡就独自想象那自己一直不知红黑的事。

外面有动静，又是那些势利眼小东西，反正又看不上俺，不理它！

有人呻吟，这可是第一次。

真的和人的声音一样啊，可是，那嗓门很粗，不像女人。狐狸精变男人干啥？天罡有点沮丧。又是呻吟，很痛苦的样子。天罡待不住了，光着身子跑到屋外，一听，声音来自陡涯下那个最邪气的洞口。

这是一个人，不像狐狸精，浑身的血，冒着热气，狐狸精变幻不来的。

天罡把那人背到烟舍里，帮那人擦了身子，把几个刚挖的红薯煮给那人吃了，那人活鲜了，叫唤的更厉害，伤口还是冒血，看光景不抓药止血可能活不过天明。

天罡没有银子，别的作田汉子也没有，借也借不到的，傻子天罡糊里糊涂的就去了村里财主家旺的家。

天罡就小心敲门，里面亮灯了。门一开，天罡还没来得及反应，长工老焦的扁担就砍过来了，天罡着实挨了几下。我呀！天罡吼起来：他妈的老焦死了眼！那年老子不扯你一把，你都死在鄱阳湖里了，你也狗仗人势欺负人！老焦就不打了，骂天罡：你才欺负爷了！半夜找东家什么好事？天罡糊涂了：俺怎么就欺负老焦了？瞪瞪眼，天罡看到老焦身后的财主婆，对襟褂还没穿好，两个白嘟嘟的奶膀露在外面，天罡脑门一热，两颗蛀了洞的大牙就有了疼的感觉。天罡这才对老焦的话有了些眉目。

东家，俺想借钱。

到底是天罡太固执还是东家看中了一个月三分息钱，天罡到底借到了两块银洋。

那还得走夜路去鸠集街上敲蛇眼郎中的门写方子，再去下街头绕洲佬药铺里抓药。

那个人到底活过来了。他叫洪丙，是个长毛，时值长毛倒运，受了曾爷湘军的围剿。曾爷的人真是厉害，洋枪洋炮的，洪水过境一般，长毛就像倒麻一般死。洪丙好身手，从湘军的枪下逃得一条残命。这人的命真贱，一身的枪伤，竟然还能跳湖，从夏山码头到叴门岸少说也有八里地，怎么就不死？而且身上还背个包。也真是，命都快不保了，要银子何用？八成是感动了狐狸精，狐狸精的灵托住了洪丙的身子？那是一定的了。

朝廷有命：发现长毛就地处死，窝藏者满门抄斩！傻子好像不知厉害或者根本不怕死，依然冒着杀头的死运白养这牛样大一个后生，没有心机的他撤了个不高明的慌，说洪丙是他的远方表侄，做生意折了本钱，在此养身子。

那个小小的烟舍里就有了两个男人生活，依然没有女人，两个男人的阳气更重了，狐狸精是不会上门了。但生活倒是过得滋润，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做，伸展的很，地里的红薯也不少，两个人吃到明年开春没问题。茅屋整修了，晚上点起了豆油灯，从老村都能听到叴门岸传来的男人爽朗的笑声，还有谷酒香。村里的男人女人就大着胆子到烟舍里探看，男人就多了个扯皮的地方，有时还能喝上两盅谷酒。身子有些差火的男人的女人远远看到一个健壮标致的男人进进出出，眼红得要死。

二

寒露一过，洪丙对天罡说：叔，你讨个婶吧。

天罡说：狐狸精嫌俺。

洪丙笑了：不是狐狸精，是活人，比狐狸精还要排场的。

天罡狐疑：俺五十多岁了，谁要俺？

洪丙跟天罡咬耳朵：别担忧，俺帮你打照面。

打照面？天罡想都不敢想啊，就是请个排场后生做替身去相亲，等把亲事办好了，新娘发现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没有势力的人家丝毫难得声张。有洪丙这么标准的后生打照面肯定能成，天罡有些兴奋。可是，俺没钱啊。

洪丙说：钱的事你不用管。

洪丙请了很多人喝酒，很多人就帮他办事。到底访到西边罗家有个绝色美人，聪明极了，虽然没读过书，小曲唱的周围有名。想找个好人家，东不成西不就，到底耽误了光阴，现年十九岁了。罗家是个小村子，族里没什么势力。

媒人带着洪丙上门了，哎呀，果真一个标准后生，眉清目秀，一脸阳气。而且女子看重箬堑的人有湖港，好活命，当然没想到人是假的，而且，天罡绝对没有湖港，也根本没打过鱼，只会种烟。

女子和家人满意极了。那女人胆大，主动给了洪丙一方丝质手帕，那是女子舅舅跑下江时在苏州买的。洪丙出银大方，礼金，酒水钱都跟一流。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

洪丙买了家旺二伯父遗下的两间老屋，那屋早年被火烧过，火口里救下这两间没烧。屋主人贩茶叶去了浮梁，可能发了，嫌家里脬肚多，就在外面安家了。如今家旺老婆自然成了这两间屋的主人。洪丙花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大间做了天罡的新房，小间洪丙住着。

闹新房的夜晚，自然会出事的。洪丙有思想准备，他教天罡：无论新娘如何闹，都要让着。天罡自然谨记在心。

现白袍那是必然的事。新娘发现了丈夫不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后生，一时间出奇的平静，知道让人打了照面。这事她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出在自己头上。新娘不睡，天罡也不拉扯。新娘问：那个短命的在哪里？天罡说：是俺侄子。新娘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畜生！你是俺爷辈啊，你是俺家家（爷爷）辈啊，俺是叫你爷还是叫你家家？那个短命的不得好死。骂到后来竟然唱起小曲，把个天罡弄得云山雾罩，虽然一夜没上床，天罡一点没有怨怪的意思。

一连三天如是，新娘不睡，就唱小曲。全村的人都聚到这火烧的屋外听小曲。

天上起云云起花哟——

粟子地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粟子树嗬，

婗子缠坏啊后生家

奴家门前八重坡哟——

别人走少啊我走多，

铁打个草鞋穿烂了呀，

不是为你又是为哪个——

……

最后女人累了，对天罡冷冷的说：俺不服。天罡点头：俺知道你不服，俺想法让你服。

第二天午后，天罡提了一壶老酒、一盘猪头肉到洪丙住的小间去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干啥，那门关了整整一下午，到点灯的时候，门开了。天罡把醉烂了的洪丙背在背上，进了自己的屋。天罡把洪丙的衣服脱得干净，放到自己床上，再对惊愕在一旁的新娘说：今天让你服。就走出门去，把门用铜锁锁了。

天罡就在夜槐树下看星。看得累了，眼皮打架，就到自家屋前听动静。没有灯，只听到一个男人哭，那是洪丙。洪丙呜咽着说：不行啊，那是俺叔，你是俺婶，俺欠你的，下辈子还。天罡眼眶一热，也哭了起来。

第二天，女人到底还是发泄出来了：当着村里老少的面，朗朗有声：俺嫁的是这个短命的，他把个家家给俺，俺不服！俺就要这个短命的，俺不要家家，今晚俺就倒他屋里睡，谁也拦俺不得！俺爹没出息，俺家家没出息，让这短命的欺负，俺祖人可是罗成。

一条好汉是罗成啊——

赛过汉时马将军……

三

洪丙失踪了。

天罡就哭。洪丙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那些险些要了洪丙性命的银子已经全部花完了。天就要凉下来了，逃到哪里是个头？还不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天罡愁得三天吃不下东西，新媳妇也不要了，就要侄子洪丙。倒是女人先认命，劝天罡不要伤心，一个出生入死的大男人一时半会死不了。

这一对老少配出奇的好了起来。

女人生了两胎。身材还是出奇的好，小曲唱得一如当年。

天罡没了侄子，弄成心病。也有人说天罡是在美人身上淘虚了身子，一病不起了。

天罡死了。女人只能讨饭去。于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戴花伞讨饭的排场女人，她讨饭跟别人不同，首先是唱小曲给人家听：

一条好汉是罗成——

少年英雄打头阵，

驰骋江山几万里，

血战疆场赚功名……

原来小曲的内容虽然都是世面传下来的旧事，那调调却能生发得许多不同，天罡老婆天生是唱小曲的，调调那是好听到了极致。一字出口百怨生，任是铁打的汉子，不由你不肝肠寸断。据说西山上老鸹听了，经不得那股哀伤，竟然把那棵古檀树上苦心构造了三年的窝弃了，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落泪人施给谷子、鱼虾，甚至叮当响的铜钱也有人撒。箬堑人多是渔民，一张大网几十丈长，铺在堤坝上晒，女人不能经过，这是规矩。可是这规矩却对唱小曲的讨饭婆不管用，讨饭婆肆无忌殚地一路走过去，一边唱着小曲，晒网补网的渔民脸上笑开了花，巴不得女人多呆一会。两个孩子也就风吹大了。

小儿子八岁的时候，那个失踪了的洪丙回来了。哎呀，这可不是那个排场后生，背也驼了，瘦得象条狗。依然认女人是婶，认两个孩子是弟弟，家里有了主心骨，女人就不再讨饭了。村里人说：这两人到一屋里过就全情了。什么婶不婶，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天罡跟洪丙一点血缘也没有，改个口不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洪丙竟然一点这个心思也没有，怕人说闲话，主动又到叴门岸种烟去了，搭了个茅棚，一个人过。遇有大事了，孩子到茅棚里叫，洪丙就来打理，完事回茅屋，月月岁岁如是。

小癞痢（天罡的小儿子）圆房的次年春上，有了一次罕见的倒春寒，洪丙得寒病死了。

茅屋里没有任何财物。狗样瘦的身子露着，女人也不忌讳，从自己身上取下半旧月白对襟褂儿，把天罡下体遮了。搬动尸首，女人才发现洪丙一只手死死攥着一样东西。女人一愣，眨眼间泪如泉涌：

我个好人啊——

你是罗成再世个英雄汉，

命里却比黄莲苦三分，

俺是你前世冤家来聚首，

不想做了一世隔辈人，

今生不能服侍你，

下世再做你的人……

哭到此处，洪丙死攥的手就松开了，竟是一方丝质的手帕。这方丝帕原是女人的，女人做闺女时绣的两只鸳鸯活剌剌的还在。当年洪丙打照面时，女人送给他做了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