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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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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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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庵高家吹号人

我少年时代知道周溪有个下岸高家,好似就在团近不远的地方,但并不知道其真实的地址。筑坝的日子,我去了一个靠何家的高家,村不大,以为就是下岸高家,问起来却不是,是渡口高家。我们一个排的民工驻扎在渡口高家一个盲人家里。那屋子本来就不大,住着算命先生和他的女儿。我们民工排也只是少数人在那屋子的堂前靠壁打地铺,多数人是早出晚归。在那里我们听算命先生讲世情,说到都昌高家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排行是:从正(政)怀尚绍,字时必以昌,师循孔圣道,立朝惟忠良……算命先生叫道财,先祖到他十五代。先生说,到六都地界,有兄弟仨,住土桥垅高家、渡口高家、还有下庵高家。

原来是下庵高家,原来不在渡口。

那时我们整日里为筑坝忙碌,接受半军事化管理,星斗满天,鱼肚未白,起床号就响:滴滴哒哒滴……号声非常好听,也非常权威,一点也不含糊,地铺里的民工听得号响,那是绝对不能含糊的,立马抹黑穿衣,之后张罗简易的洗漱,拿起工具就上路。接下来整天要接受军号管理,按时在工地吃饭,按时工间休息,按时收晚工。每一次号的吹法是不一样的,给人的感觉当然也不同。我那时觉得人生天然要接受号声管理,潜意识里号的吹法是远古的圣人规定的。人活着很辛苦,有了号声就觉得辛苦是应该的,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一起为一个什么而努力,当然也就不觉的孤单。

有几次“换防”的时候,匆忙奔走的人流里,我听得有人喊:那是万岁。看到一个人,长而乱的发,黑而破的棉袄,背微驼,瘦。哎呀,这个人是万岁呀。高家万岁,吹号的。

敢情管理我们的嘀哒声就是来自这个汉子。是不是啊?他能吹出那么好的号声?他是部队出来的吗?真不像啊,破袄破裤破布鞋(没有解放鞋)。但他在我们当中,还算是鹤立鸡群的。我们像蚂蚁一样卑微辛苦地劳作,万岁不卑微,成千上万的人倾心于他的号声,听号如见人,那人真青春;他也不辛苦,只要吹号,每吹一次也就撒泡尿的功夫,全天加一起也不过一袋烟光景。吹号外万岁啥也不要做,工分是要照记的,每天都是照高跑,十二分。人哪,能这样就算官到尚书吧?

滴——哒滴——滴哒——那号语有时是这样的,天哪,这是上苍的偈语吗?每次听到,我都感到惶惑,闭上眼,我感受的是冬天将尽,东风欲来的感觉,沉睡的神经忽然醒来,要狠狠打几个寒噤。

万岁是高家人。我们所说的高家,就是土桥垅高家。细问他是高家哪一房,听得模糊的回答是,他一户一房,就是说,他家族里好多代传到他就只剩他一个男丁,没心没肺的咬嚼中,得知他本是下庵高家人,寄主在土桥垅高家。

对,他是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下庵高家人。

万岁还有个妹妹,叫丹丹。

我还是个屁事不知的孩童的时候,遭遇过这么个女孩。

也是冬天的一天,忽然听得玩伴喊:高家丹丹在这,大家快来打呀!于是我也屁颠着跑到寒风里,在一条古塘堘上看到一个女孩,蓄齐眉短发,黑色上衣显长如短大衣,柳秀体型。好似那女孩正抱着一条小狗。我到的时候,本村一些男孩已经在向她抛打土块,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要思索一下打人的理由,只是随大家一起对那个女孩抛了土疙瘩,女孩一度跌倒。我走近看了那人的短发和秀气的脸。一瞬间也敏感了那个人与一般农家的孩子的不同,“上海婆子”头型,还有“列宁的大衣”。因为不同,所以该打她,要说逻辑,就是这样吧。

好似听得人家说那是高家万岁的妹妹。万岁那时应该也还是个大孩子,离吹号还有好些岁月。

万岁很正式地吹号是在1976年冬,到1977世间事有了大改变,民工团、营、连、排的事儿散了,从此不再有。万岁,好像为吹号而生,除了吹号什么也不会,那号吹得真是吹得正宗无敌,吹得石上泉流,吹得星星眨眼,吹得茅草歌舞,吹得众生心安。但过了1977,那号声悄悄没了,真不再有。

原来那竟然是终结号,天地大道,要终结着什么,必有音行色方面的仪仗。万岁的号声就是。

后来再没有听说过万岁,只知道他穿破棉袄,单身,哦,记得,吹号的那年,他二十七岁。

到1984年,我在古塘初中教书,暑假期间,我办了个补课班。那地在易家山巅,一般闲人不到。某日,来了一个女人,短发,肥肥的腰身,衣着随便,操着景德镇腔,出口就是景德镇骂人的口语“你个个老莫言(脑膜炎)”,时不时还来一句景德镇腔的英语,来显示其读过很多书或是有文化,是很令人厌恶的市井长舌妇形象。厌恶她的不请自来,也不想得罪她,就冷淡着不予理睬。她主动找我们说话,说她在外面流浪的过程,说被很多人欺负但她很勇敢地反抗而且反抗得有些传奇。她说她是土桥垅人,名叫丹丹。

你是丹丹?是万岁的妹妹?我非常惊讶。这个人虽然还是“上海婆子”发型,但跟我幼年向其抛打土疙瘩的女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实话讲,那个女孩给我很美好的形象,一年中总有些日子会想起那个人,成年后对自己的无知之为感到羞耻而忏悔,幻想有一日能对那个人说“其实那次我并不很想去打你,其实你并不是一个该挨人打的女孩,其实我们应该保护你才对”。这个人怎么会是丹丹?但人家就是呀,大约就是过去了十八年,人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么?

这次回乡,看到土桥垅高家的高国龙先生,主动向他了解高家祖先迁到六都的年代,他就说出了下庵高家。

原来,下庵高家是一个消失了很多年的村庄,遗址就在土桥垅高家前几年造的“万福庵”附近。“万福庵”是古时就有的,消失了好多年,十多年前重修了。那一带的土地一直有个名字叫庵上或庵咀上。曾有的下庵高家就庵下,面对鄱阳湖汊王子烟垅。下庵高家和土桥垅高家还有渡口高家三村的祖先是亲兄弟。土桥垅高家人口发展很快,如今有数千人口,比起来渡口高家人口繁衍速度很慢,至今还只有三十多户人家,下庵高家呢,到万岁手里就只剩他兄妹俩了。兄妹俩好似并没有在下庵高家住,他们傍着土桥垅高家做了幢很小的泥屋,也不知何年何月,那土泥屋也彻底消失了。

是的,万岁早就死了,没有什么人记得他的忌庚,那个粗腰女人也早已没有音讯。

人间已无下庵高家,没有叫丹丹的女孩,没有把岁月吹得如布谷鸣夏的号声。

我忽然有了伤感。

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缘分的,一如天上无尽的星,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总有自己的青春和灵气,注定要在时光的长河里某个地方闪烁在某个时间陨落。不要论那光明那星路有什么意义,闪烁过就是意义就是故事。

一个人因着什么,什么也不会就会吹号,这是缘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有这异样的“才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某个场合吹响终结什么的号角。

缘分注定一个女孩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走过古老的塘堘,被人名其妙得追打,又被其中一个抛石的人记住。

如果,下庵高家也和土桥垅高家一样人口繁盛,如果万岁和他的妹妹读了该读的书去了该去的都市……

哎呀,人世间所有过往的“如果”都是屁话。人间没有如果。

下庵高家存在过,短发美丽女孩存在过,凄美的号声存在过,消失了很多年还被某个人认真地回忆和思索,这都是事实,人间的美,多半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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