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地界就在鄱阳湖入长江地段的东岸,邻着都昌、彭泽,甚至有江西和湖北、安徽的省界。湖之西是九江市,归九江管。
湖口人不说九江话,不类彭泽话,死笑都昌人把睡说成“鼾”,这个“鼾”,都昌人明明读的是阴平声,湖口人却说成去声。
这个不要怪湖口人,湖口话里没有阴平声。
古汉语传来,平、上、去、入,平声包含了阴平(普通话一声)和阳平(普通话二声),阴平和阳平的读音占了汉字的大半壁江山,这湖口话却生生把阴平声统统灭了,变为去声,这去声的队伍就壮大了许多,听上去,湖口人随随便便冒出的就是去声。
去声,听觉就是把一个字使劲说没了去,发音时值无法延长,但又不能用短促来形容,因为“短促”之“促”,康熙字典上是用来描述入声读法的,人家日本人至今把日语汉字的入声叫促音。
湖口话没有入声。当然,九江话也没有。
比如,雪、铁、墨、客、得……都昌人明明白白读了“短促急收藏”,湖口人却大麻大纱把入声的特殊韵尾去了,变得不“促”也可不短,活活气死都昌人。
这都昌话虽说是变种了的“南昌话”(赣方言),牢牢守住南昌话的根本,有非常详尽又准确的入声,这么说吧,你找一本古韵书来,随便挑出入声字,都昌人读的就真是入声。这个在粤语里也是非常不含糊的,粤语读入声的字全是古汉语入声字。
湖口和都昌相邻,两地语言当然有渗透,比如都昌的大港、盐田、春桥、北炎、张岭等地的语言,就有很明显的湖口话特征,最大的特征就是也没有了入声。没有了入声,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好,但也有时候会造出世间另类的“烟火”。比如写古诗词的,至今讲究“平上去入”,没有入声地方的人,对入声非常费解,不知“入声”到底是何方神圣,有入声的地方的人,很容易判断一个字是否“入声”,其对无入声地方的人非常详尽地解释“短促急收藏”,听的人始终一头雾水,打起哈欠,说的人唾沫星子的射程渐渐变短,跺脚的力度也变弱,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比如,“黑”字,普通话读一声,阴平,论平仄那当然该是“平”吧?谁知却是个入声字,为仄。又比如“学”字,普通话读阳平,也该是“平”,竟然也是入声字,为仄。书里都载着,你不懂是你的事,气死也没有用的。
湖口话影响了很多都昌人,这么说,还是都昌话更土气,否则都昌人怎么自愿说起湖口话来?话不是这么说,有些话,都昌人是绝对不学湖口音的,首当其冲消灭阴平声的做法,都昌人是打死不干的,就说和湖口交界的所有乡镇,张口就蹦出浓浓的湖口音,但说“天”还是“天”,绝不说“腆”,说“公”还是“公”,绝不说“共”。
因为语言上的差异,两县人一直有些互相揶揄对方。
都昌人说湖口人把“口”,说成“吼”;湖口人说都昌人把“睏”说成“鼾”。都昌人笑湖口人把“摩托车”说成“摩托哈”,湖口人则笑话都昌人把“什么啊”说成“么得嘎”(得字的入声加“啊”就成了“噶”)。
使劲互怼。
生气了,就找法子笑话对方,竟然有了故事。
一个湖口的教书先生,到都昌地界上去教书,行走在河边,看到农家女在河边洗菜。湖口先生问都昌女“伢兒你洗么东西?”这个“西”读了去声,听来是“洗么洞洗?”都昌女听了不顺耳,知道是湖口来的教书先生,慢悠悠的说:
洗老菜,去黄叶——不要先生。
湖口先生反应快,马上回怼:
摘西瓜,吃红瓤——偏留老子(籽)。
都昌女加码:
湖口先生湖口。(嘻嘻,怕是糊口吧?或是胡吼?)
湖口先生回击:
都昌女子都昌。(把后一个昌字读得长且重,非常暧昧,让人想起风尘)
从故事看,好似是湖口先生赢,也就能看出故事是湖口人编的。这种互怼并不真的涉及人间恩仇,不过是“鸡鸣午”式的烟火人间。
没有入声的现象倒是很普遍,北方方言语系里没有入声,致使普通话也彻底没有入声。四川话也没有,九江话的来源——扬州(古九州之一)话也没有,没有入声地区的人如是学习日语是有天生“短板”的,,很难知道“促音”是什么东西,因为日语里入声汉字一般读“促音”,就是入声。唐、宋时,日本引入汉字,是照搬了汉语的入声读法。就是说,入声是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全日本的人都会读入声,今日中国却有很大面积的地方的人不会。
湖口人完全没有阴平声,这就没有了康熙字典里说的“平声平道莫低昂”。但人家这个也是有渊源的,原来,古南昌话就是这样,把阴平都读成去声。记得有个南昌人叫万三金(用同音字隐去本字),仄平平,读起来够响亮,可是南昌话把“三金”都读成了去声,成了“散尽”,带上姓全是仄音,响亮味儿全无。这人搞营销喜欢跑都昌,因为都昌人喊他是仄平平,热烈奔放。某次跑过界,到了流芳市(古地名,湖口靠都昌的小镇),人家喊他又是仄仄仄,听来是要散尽什么,那人不免沮丧。
其实,湖口话里也是可以查出些入声痕迹的,入声字的入声没有了,一部分字的语调却留下了另类的变化,就是把一些入声字读阳平调,这个阳平跟一般的阳平不同,声音频率上升幅度要大很多,声带发音部位压得很窄,声音自然很“尖”,男子的声音也难免显出些“女气”(女性声带普遍比男性窄)。这有点赣剧“高腔”的韵味,不“宽”不“厚”,绝对“高大”。
我十八岁去湖口教书,第一个天就参加了教师会。校长在批评一个现象,说:这个事,黑板上是血不过处的!声音铿锵有力,光是语音就有非常强的鞭策效果。但对其内容我很茫然。第二天小心问别人那话的意思,原来人家说的是:这个事,客观上是说不过去的。
湖口话的特色非常强,不得不让我思索这种语言的来由。
和九江话一样没有入声,但绝对不同于九江话。九江话,和江北话很类似,局外人对两者几乎不辨。这种声音往北蔓延到了河南南部少数地方,往东空间很大,下江老长的地方,真有九江话的韵味呢。不信下次你在京、上、广,听到人家说不地道的普通话,忽然感觉到了九江“么事”(“么”字重读,“事”字轻读,听来像“么斯”)的味道,问去,那是扬州人。湖口明明更靠下江,却不是下江话语系,甚至和鸡犬相闻的彭泽也语言迥异。
查湖口话出处,还只能从赣方言的路子上找口子。
把阴平说成去声,是南昌话的特色,南昌人和湖口人也基本可以用方言交流,这就说明湖口话应当是赣方言的变种。
南北朝时期,刘宋在彭泽县置湖口戍,这就来了很多外来的“边防军”,这些人的语言对原来的彭泽话产生了影响。唐武德五年(622年),置浩州,升湖口戍置湖口县,分彭泽县之彭泽乡及五柳乡之半为其属地,县治在鄡阳镇。可见湖口话只是古彭泽话被边防军士兵方言杂合后的结果。彭泽话在近、现代受到外来话的严重影响。1969年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军区农建师第二团。1971年改为农场,占地27平方公里。农场里有大量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官兵、劳改人员和垦荒者,他们交流尽量采用夹带本地方言的普通话,这就是今日彭泽话有北方语音痕迹又显得杂合的原因。
湖口话主要是远古的彭泽话,是赣方言的旁系,因历代受辖的洲、郡不同,还有上面说的设戍影响,湖口话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没有阴平声,这个是古南昌话的延续,只是今日南昌话是有阴平声的。
不用阴平声说话,差不多是全国独一份的“专利”了。跑遍九州,没有阴平声的地界如今真的也就湖口。
想来,有这样的方言挺好。再过些时候,普通话就真的全民普及了,方言就成了稀罕物,江西人在外地听到九江话、南昌话,总有别样的亲切,也总想把成日绕在口里的普通话换成人家说的那话,那就一瞬间人心春暖花开。
研究鄱阳湖前古文化,有时从语言入手也是一个不错也不可或缺的角度。
真是呢。
我想过几日到在广州天河区住了好些年的湖口人周仲平那里,跟他一起喝个酒,酒一高用方言互怼、吹牛,很多好的情感就会油然而生,也或许有些迷茫的事忽然就现出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