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儿子说起彭蠡湖,儿子冒出一句:似听说过鄱阳湖曾经的面积比现在大十倍。
哈,这怎么可能?古彭蠡湖面积很小的,因为那时饶河流域只是有饶河而已,两岸都是平原,南北朝地震加地陷,把平原弄成水汪汪一片,就成了鄱阳湖。到古地图上看,古彭蠡湖区只占很小的一块。那当然,彭蠡泽不过是几条河汇合后往北流入长江的较为宽阔的水面而已。
也不是呢,彭蠡有南北之说的。长江从地峡上流过分成北彭蠡、南彭蠡,北彭蠡即今日龙感湖(鄂皖交界)、大官湖和泊湖(安徽境内),南彭蠡演化为今天的鄱阳湖。
这么说彭蠡湖也曾很大的,大到什么程度,也大不过今日鄱阳湖丰水时的面积,曾经有今日十倍大的说法,从何而来?
据说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品起来,有算命般的神奇。一个人一辈子说很多话,听很多话,无非吃喝拉撒发牢骚,一过了之,没啥意义的。但确实有些话是有“神差”的,某个人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看似荒诞,竟是“偈语”。
我想起在鄱阳湖上发现的一种沉积岩。
沉积岩是很宽泛的说法,除了火山原浆的岩浆岩,基本成石的都是沉积岩,比如我们常见的青岩,就是沉积岩的一种。我在鄱阳湖北岸看到并为之诧异的,是这样一种“再生”的沉积岩:以卵石为主,泥浆一样的填料将大量鹅卵石结为一体,非常像混凝土结构。
我在鄡阳遗址以北约1000米远的泗山湖岸线发现了第一处这样材质的山体,裸露在水边,猜测是南北朝地震使山体裸露出地面,也或者南北朝以前千万年就一直是这样裸露的。有一处岩体表面竟然有规整的浆体平整面,像石匠用灰抹做过收浆。就是这个现象引起我的注意的,我当时认为这是远古人筑的城墙。确实,城头山(鄡阳遗址)现存的山体多数就是这样的结构,益发让我猜想这是远古人的防御城墙,用黏土和着鹅卵石,筑成防御墙,很合情理。
后来我发现了新石器遗址,对石器有了较多的了解,才知道那决不是人为的城墙,就是沉积岩。一块石英石,在自然环境里一万年的时间里并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我发现的石器,形体变化都是磨制时完成的,之后六千多年的水冲沙撞,并没有对石器产生什么明显的改变,石器时代乃至之前一万年的时间里,绝不可能让泥浆混合的鹅卵石变为沉积岩。
是的,鄱阳湖区,有卵石,不仅仅在那种沉积岩里上清晰可见一颗颗外形光滑的卵石,地面上靠湖岸的地方也多处可见。
这让我想起少年时代的跑船生涯。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我随生产队的一艘二十吨位的木帆船装运鹅卵石到梅沙附近的上坝。每天要运两船鹅卵石。鹅卵石的出处就在曹棋河。是的,河边有自然存在的大量鹅卵石,颜色、形状各异,主要特点是体面光滑、看上去圆润,确实有几分像鹅蛋。一九九九年以后湖区有很多年的移民建镇过程,鄱阳湖里出来大量的鹅卵石,直至鄱阳湖禁止采砂用青石籽料代鹅卵石。
就是说,移民建镇用到的鹅卵石,就是鄱阳湖区自然存在的,至今也还有大量的鹅卵石存在。
见惯了鹅卵石,好似这种石英材质的东西很寻常,就是今日在我的故里,说起鹅卵石,那是跟山中柴、河里蚌一样不值一提,鹅卵石,我的故乡人叫“鹅古卵”,性硬,一些农家把性刚硬而执拗的人取“鹅古卵”的绰号。农家人吵嘴,表达自己对对方言语的愤怒,说:你再这样说,我塞个鹅古卵你嘴里!是说远古传来的骂语有鹅卵石的痕迹。
要说的事儿就集中在这鹅卵石上。鄱阳湖里少有山,只有北岸都昌、鄱阳地界有低矮的山岛。鄱阳的长山、下山,都昌的泗山、猪婆山,以及一些体积很小的岛屿。近距离查看,这些山体都不是石英材质的,就是我发现的那些石器,只有一件小“流星”是石英材质。
鄱阳湖区有石英材质的山体,是千万年前的事。
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形成很多石英碎片,裸露在地表,后来形成低洼,有了水,成了远古的“鄱阳湖”,水不断冲刷着石英碎片,或者说石英碎片在水的“撮合”下不断互相摩擦,不知道过了多少万年,才形成了鹅卵石。
地表变化,鹅卵石混到湖泥里去了,再后来混着湖泥的鹅卵石被埋到深处,经过数百万年的“高温处理”,泥石一体,成了沉积岩。这种沉积岩的存在,说明鄱阳湖里的鹅卵石形成年岁的久远。并非所有的鹅卵石都混着泥浆被埋到深处,也还有不少散落在地表。
散落鹅卵石的地方,我之所见都在鄱阳湖汊的岸线处,到湖区深处是绝对找不到的,龟裂的河床上的淤泥,看上去都有一尺厚,即如有卵石,也是看不间摸不着的。在混凝土被湖边人使用之前,鹅卵石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填路而已,填路也不是好料,早先的沙子路,造成车辆颠簸的原因就是鹅卵石太粗太硬。
想来是很瑰丽的世景,艳阳、雨露里,我们曾日见千万年来一程静待的石英石,沧海桑田,石头却一直在那里,给世人好的色光和质感。只是过往的岁月里我们和顽子一样痴傻,不曾想那山,不曾想那湖,入过我们梦境的那石只是那石。
石英碎片不会自己变成鹅卵石的,鹅卵石的不可或缺的制作者是水。
是的,这个地方远古就有水域,鹅卵石分布那么广,可见不是小区域的水面。这里曾有好大的湖。将鹅卵石的产区连线,就能知道远古的湖区面积有多大。
远古的湖,不知道因为什么样的地理变化,变成了平原,平原上只残存几条小水道,就是饶河、乐安河、信江、赣江、抚河,还有修河,几河归一,就是彭蠡泽。
彭蠡泽的早期人类文明,可知的是蚩尤部落。
蚩尤败了,死了,佂剿蚩尤部落的禹部落繁衍了华夏文明的主体。其实蚩尤的部落没有灭绝,残部逃往西南山区,繁衍成苗族。
刘邦感恩为汉室之兴而献身的匡姓大臣,从鄱阳县和彭泽县里割划共约五十平方里成鄡阳县,作为匡姓大臣儿子匡俗的食邑。这个县不过存在了六百多年,早先遍布石英石碎片的地方又发生地震,震后大雨,弥久不停,平原成泽,后地面继续下沉,大水和彭蠡泽汇为一体,鄱阳湖成。
丰水时的鄱阳湖,好大的世景。
“鄱阳天外白波横,青枫叶落掉人情,四面长堤烟水阔,五湖烟雨闲笛声。”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中国第一大淡水湖,候鸟的乐园,比远古就有的洞庭更具大湖规模。
大约十多年前,在北京的地铁上,我看到鄱阳湖里的蓼子花海的视频,心头一震。
这不好的。针对网上人写的对花海的颂歌,我写了一篇散文《此处只宜浪花开》,单说干湖之忧,为此得罪一些撰文赞颂花海的人。
花开年年,看花人忽然发现鄱阳湖真的干成一把瘦骨,哎呀,这该是偶然的吧?或许明年水就大了呢。
旧年,我在干涸的猪婆山水域,发现了标石新石器遗址,感慨于沧海桑田,写了一系列鄱阳湖形成之前的关于饶河古道的散文。正盘算今年丰水时,约三几好友到鄱阳湖上去吟哦呢,谁知书法大伽吴德胜老师连发几个视频,看到印山不印,湖底跑车。吴老师哀叹“里啷个好咧?”(这如何是好?)。
哎呀,我也慌了:里啷个好咧?
鄱阳湖真要干了,是不是要干成早先的样子,饶河一水似线来,虫儿弯弯西复东?
干就干吧,反正早先没有鄱阳湖,多少年也过来了呢。
不是不是啦,我儿子说,早先有鄱阳湖,比现在大十倍呢。
偶听子语,心有所悟,莫非“偈语”,“神差”我听?
鹅卵石,非鹅卵;万万年,歌一语:生之盛,莫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