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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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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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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歌

早先我读过一篇女人写的散文题目是《嫁了个很脏的东西叫丈夫》,意思男人都很脏。当然,她想说的是她很愿意把一个脏东西洗得白如玉,是不错的人文境界。脏,当然是说男人的躯体。出汗多的人,当然脏;一如吸烟多的人有牙垢和口臭。有一次我去开个会,搭别人的顺风车,一上车,我就熏得喘不过气来,问:这是哪里飘来的猪粪臭?话一出口,醒悟到伤人了,天,那是男人的口臭加汗味。那人尴尬回应:昨夜通宵编题,至今未刷牙、更衣。

人常常比狗还臭,恐怕古来就是。夏、商、周、秦、汉就有大规模的作战,男人出征,动辄几月半载不归的,衣服自然无法洗,盔甲里面,肯定是馊臭的躯体;到现代战争,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电影里表现的那些出生入死的人,想来躯体是馊臭的。我是说,人能及时沐浴更衣,是好大的福分。

洗澡好似不是太难,洗衣服却有诸多不便,中国人,古往今来,男人多数不齿于做洗衣做饭的事儿,而且,衣服洗了,有个干燥、整理的过程,男人总有太多的理由说没这个功夫干这个。

几千年的文明里,差不多洗衣服的都是女人。

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

月光光

水光光

照到罗家姐子洗衣裳

洗得白

晒得黄

打发大细肝肠(儿女)上学堂

嘿,是谁帮咱们翻了身

军民本是一家人

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

看看,说的都是女人。

桐柏山曾经杜鹃红的岁月,有个女孩帮解放军战士洗衣服,发现衣袋一块有枪眼的银元,知道是哥哥的衣服,于是沿着河边看队伍找哥哥,成全了年轻的刘晓庆“妹妹找哥泪花流”凄美的演员芳华。

对于洗衣,我总是有很多的情感故事可以回忆。

农家人劳作一天(于顽童则是在土、草里瞎疯一天),衣服是很脏的,当家的女人,为一家人备好了干净衣服,洗了澡,换了衣,人一身轻,舒坦得小指往耳孔里抠,讲究的少女还会喷上星点花露水,那是人非常有幸福感的时光。

新换上的衣服有太阳烙下的温馨,还有洗衣皂的特殊芬芳,如是入了秋,当家的女人会及时对旧衣服进行浆洗,就是把洗好的衣服放熬熟的米汤里泡浚后再晒干,本来已经荒纱松耷的旧衣服就挺括起来,衣服如新,还有好闻的粮食香。古人所说缝补浆洗,就包含了这事儿。

洗衣是非常不易的。人的汗液,出来就有异味,到衣服里不久就会有细菌繁殖,那就更有细菌排泄物的难闻气味。汗臭不易洗出,反复搓洗是不可少的,甚至要用杧槌反复拍打,这就是古诗里说的“捣衣”。汗垢里有人体新陈代谢产生的无用脂肪和角质,不溶于水,需要一种碱性的物质去溶解,皂角就有了大用处。皂角树也不是随处可生长的,一年也只结果一次,农家人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用皂角。替代物是草木灰,当然,最根本的还是手工搓洗,杧槌的作用,是用拍打的办法,把脏水逼出。中国普及洗衣机之前,乡村烟火里必有的交响,除了鸡鸣、狗叫,吡牛、再就是捣衣。

衣服破了可以补,肮了可以洗,干净衣帽让走入困境的人如获“新生”

洗衣真是农家人活命的大事。

派生出的洋碱文化,同样是农家人生活文化里的很重要的部分。

“洋碱”,当然是相对于皂角、草木灰之类的“土碱”而言的,这个发明实在太伟大了,把脏臭的衣服湿透,搽上些皂糊,这就好洗多了,省下许多时间不说,衣服更干净,还有好闻的气味。不缺肥皂,是家境殷实的象征。肥皂要花钱买,而且,不是想买就能买的,得有票,凭票供应,而“指标”是非常有限的,要洗的东西却很多。得到计划外的肥皂票,是家境好的人家很用心钻营的项目。一般的人家,只能用节约的办法应付洗衣皂的短缺,农家女比谁是过日子的高手,除了省粮,省柴,省油(菜油),省蜡(照明用的煤油),还有省皂。“胜出者”常在喝粥的片刻闲暇为自己人口多的大家庭只用了很少的柴米油盐和“洋碱”而自得,发表“获奖感言”。

我的祖父把早先失火的棋盘屋遗址改成一个菜园,园坝上有几棵乌桕,每年祖父会及时在乌桕果成熟季节剔下乌桕果,等乌桕果裂皮了,祖母会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去摘果仁。果仁不能做人的食物,种子表层有白色的油脂,是做肥皂的极好材料。摘果仁很伤手的,我们每每弄得伤痕累累,但摘果仁的日子是非常美好的,秋高的日子,大地非常安静,给人祥和的感觉,乌桕受晒后发出好闻的气息。祖父会在把乌桕仁晒干之后,送到供销社,换回肥皂。每一个家庭成员看到一联联土黄色的“洋碱”,都会心花怒放。是呀,一下新增好几块“洋碱”,对这个家庭的洗衣人和穿衣人都是好大的青春奔放。

我家族里有个叔叔,是公社里的干部,那当然比一般人家更容易得到物质指标,有一次我去拜年,婶婶送给我一联(两块合一)洗衣皂,我非常欣喜、感动,回家交给母亲,父母对这个堂弟媳非常感恩戴德,那肥皂母亲不舍得用,给还我,说我一个人在外地教书更需要。

穷苦的日子里,有一种感觉是我们的新日子其实是洗出来的,有人帮我们洗衣,我们才能好好地活下来,或者说,洗掉了尘埃和汗臭,我们就活得有滋有味有尊严有希望。

我的祖母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洗衣人。她洗祖父、哥哥和她自己的衣服,祖父常穿白家机布布扣衬衣。我看到的祖父,衣服没有脏过,永远雪白,好似祖父从没有汗臭。祖母自己夏天穿棉纱对襟褂,料子好的是府绸,其实是材质较为细腻的棉纱布,祖母洗府绸料衣服的时候非常仔细,洗好后会对着日头照,任何细微的渍痕都不能容纳,她也穿“土黄膘”对襟褂,就是原色的棉纱布衣。明明就是一件土黄色的衣服,过了个把月,变得雪白,看得人春风拂面,这很体现祖母的神奇才干。我儿时穿的汗衫,当然也都是“土黄膘”,经过母亲反复“蹂躏”,衣服确实也会变得白起来,虽然达不到祖母的对襟褂那样的光彩夺目,新上身时,也能让我感受几分斯文。

我一个堂伯父,是我写的小说《马谣》里的明律绅士的儿子,土改后被逐出“伊甸园”,后来回到了故村,住一方小泥屋。解放前他确实是公子哥儿,在县里读过公学,人家说他年轻时斯文极了,细皮白肉,文明棍,白衣白裤白马,下乡收租的日子里,他在装租谷的船上打牌,浑身上下没点尘星。在泥屋里住的日子,一开始也是极端斯文的,白裤是不穿了,白衫依然是,说到底就是衣着整齐、干净。后来奶奶(他娘)和伯母(他妻)死了,情况就大变,他成了个邋遢人。原来,这个伯父脑子里只看重读书做官(并未做过官,考上了抗日军政大学也因着怕死未读),绝不染指洗衣、做饭这种在他看来是下等人做的事儿。确实,他把他的妻子也看作是下等人,骨子里瞧不起她,他妻子本是名门望族家的千斤小姐出身,解放后娘家也驼了阶级,她一下子变成极端卑微的人。伯母晚年做放牛的活,服侍一家人的茶饭那是当然的,服侍茶饭其实包括洗衣。她死了,伯父得自己生活,吃的问题简单点人家看不到,没人洗衣他却束手无策,变得潦倒不堪。要说,学会洗衣服也不是难如登天的事儿,可是伯父就是不学。有一次,我目睹了他提两件皂色衣服(鬼都不知道穿了几日未洗)到河边去,央求一个洗衣女帮他洗,洗衣女坚决不肯,伯父只是继续求拜人家:就过过水,过过水就行,请您了,求您了!看得出洗衣女是非常反感伯父的,或者也反感不孝的伯父的儿媳妇,始终都不松口。这个时候,伯父已经不把脸面当啥事了,皮赖脸不依不饶求人家洗衣。他手脚尚健,水就在身边,把自己的衣服“过过水”的事他不干,也或者确实不会干。

洗衣也是需要行头的,洗衣皂不必说,一个洗衣板加一个蒲垫是必不可少的,洗衣板上有特制的密密排列的横楞,以增加板和衣服间的摩擦力,蒲垫是承接女人的双膝的,女人洗衣服都是跪着的。

洗衣服实在是很辛苦的事儿。首先说一个人双膝跪地半个时辰以上,其实对人是很大的折磨,叫个大老爷们试试那滋味,保准打个喷嚏的功夫就会痛苦得眼、嘴易位。除了跪地,还要低头弯腰,不停地做使劲的动作,我幼时常见有洗衣女洗完衣服,痛苦得呻吟:腰都断了!

河可以结冰,衣服不得不洗,最典型的让人不忘洗衣人的行径是“打破冰凌洗谢片(孩童的屎尿片)”。女人多是寒性体质,怕冷,洗衣却是无法掺假的,手得探到水中去,长时间被冰冷的水泡浚,有多少苦痛都无法诉说。很多女人手脚会生冻疮,那就遭罪了,冰冷的水刺激着裂坼的皮肉,疼得人钻心;一些极端贫苦的人家,洗衣板、蒲垫坏了也无法更换,那就更多难以想象的艰辛。

我十八岁去湖口县文桥公社教书,让我难忘的是,几个女生主动为我洗衣。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却早早地学会了生活,想来真难得。我教书是本分,孩子为我洗衣却是分外的自我牺牲和无私奉献。一个星期两、三次,我每每改好作业回住房,衣服已经洗好晾好。想来,那些岁月我承享了文桥子弟不少的恩德。

万户捣衣声的岁月已经逝去,洗衣歌给人的温馨刻在许多人心中,永志不忘。

洗衣机的普遍使用,确实把女性从繁重的洗衣劳动中解放出来,但洗衣的事儿还在,一家人的衣服鞋帽,各不相同,衣服的材质也各异,有些材质的衣服依然得手洗。衣服洗过之后还得晾晒,还得及时收拾分门别类地归位存放,说起来,也还是很耗费时间和精力的。

穿衣服永远是令人欣喜的。干净衣服的芬芳、皮肤感受的舒适,让人觉得新的一天就是新生,沉重的东西都被留在昨日,希望如东风一样,吹过同样也是新生的田野,涌入人的心间。

我的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服侍她一个多星期,服侍起居、茶饭,甚至倒便盆。过后想来,发现没有为母亲洗过衣。那一个星期里,母亲没有更衣。母亲知道我从小怕麻烦,忍受了不更衣的痛苦。说来很惭愧的,母亲为我洗过多少风尘汗垢,我却不能为母亲维护一次更衣的安宁。

人一生都在追求,常常是,那个目标并不真的存在,人生许多快慰,其实在洗去肉体和心灵上的尘埃的时光,干净、芬芳的起点不断更新着人的青春。

为我们洗衣的,常常不是我们自己。洗衣人为我们创造的岁月,永远美丽。

困倦时,如是一杯咖啡还不足以唤醒脑神经,不如哼一曲《洗衣歌》吧,或者,试着做做洗衣人?以我的经验,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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