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笔三问

一、您会削铅笔吗

从书写方便的角度看，铅笔最好。如是不刻意擦除，铅笔字不怕水浚，不怕日晒，也是最易保存的。

在航空器上，宇航员无法使用水笔写字，甚至圆珠笔也无法用，墨水失重了，不到笔端去。其实再好的水笔，在地球上也是不可倒着写出字的，道理还是那个，水到笔尖，必须依靠重力，水不会倒流。曾经有过这样的囧事儿：搞航天科技的美国人一时发明不了航空器上用的笔，苏联人却很简单粗暴：发明个鸟，用铅笔就行。天哪，还真是。

铅笔很经用，如是不浪费，一个人的一生都用不了几支铅笔。

铅笔不需要注墨，铅头亏到不能用，削就是。

就是说，用铅笔唯一的麻烦是削铅笔。削铅笔有什么麻烦？唰唰几刀就成。这么说的，肯定不会削铅笔。

其实铅笔很不好削，削着削着，铅就断了，再削，还断。好不容易削成了，用不了几下，笔尖又钝了。

削笔的刀要锋锐，不然，笔端弄成扒皮老鼠，“血迹”累累，要削去的不易去，要保留的却早断了。这是孩童削笔多有的经历。新买的刀片倒是锋锐，小孩用又非常容易伤手。

哈，把个削笔说得什么什么的。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几个人，削起铅笔来不感受失败。

用削笔器不就行了？

削笔器削出的铅头很短，又尖锐，孩童用，很容易就把笔尖折了，得重削。

削笔就是不爽的事。

削铅笔是需要点技巧的。

这个得跟画素描的达人学。

刀片基本顺着着铅笔，只斜入很小的角度，15°吧，行的。远远削去，不要用太大的力，一次只需削除一下块，绝忌急于求成，慢悠悠地转动铅笔干，很自然地露出较长的铅芯。

刀子不那么锋锐不要紧，慢慢来呗，长长的一截溜过去，别担心浪费啥的，最终露出的就是该露出的，您说写字是什么样的人生咱不说，光是这削笔的光景该让您感受浪漫。

是的，削笔的感觉让您感受美好，别说那断铅的话，不会的，不论牌子，长城、中华，还是什么杂牌，即如就是纸卷铅，就这法子，受用呢。

会削铅笔的消受很多年，回头发现很多很多人竟然不会削铅笔。您哪，多少高端的事儿都会做，咋就不会这个？人家还就真不会。于是后来，有了新的发明，就是那种自动铅笔，细细的芯，摁一摁就出来一丁丁，后来还出来扁芯，高考答题卡，用2B铅笔涂，就是这种笔。这两种笔，都不妥用于小学生习字，试试您就知道。画画？那更不消说，您看到哪个画家用自动铅笔？如有，您卧槽我都没意见。

论是怎么整，有些时候，人得会削铅笔，如是不会，您真的少了些福气，至少那一刻是。带娃的，管娃写作业的事儿，要是自己都不会削铅笔，搞不好娃会怼上一句网络骂语：啥也不是。

二、您会修钢笔吗？

早先的钢笔是不需要修的，笔尖质量非常过硬，墨水也是没有什么瑕疵的，绝不会有沉淀，比如鸵鸟牌墨水，至今是高端的产品，香味也如故，嗅着就让人感受清新轻松。新华牌钢笔，肥肥的身子，黑黑的皮肉，笔尖是金色或是银色，旋开帽，再旋开干，露出笔胆，依然是肥肥的，发出地道的橡皮味，好闻呢。用手捏住胆，排气，再放到墨水里去，压力差的缘故，墨水被逼进胆里，重复几次动作，胆里的墨汁就达到最高点，当然最高点也不可能是满胆，但决不会像后来的塑料胆充墨不能过半。

早先得到一只钢笔是不易的，有品位运气好的年轻人结婚，或有性情中人送钢笔的行为。女孩子谈恋爱能得到男友送钢笔，那女孩基本只管跟人家走，错不了的。我的父亲，在我九岁的时候送过我一支圆珠笔，红的身，黄的头，记得是一毛五分前买的，我都幸福得不要不要的。那支笔坏了以后，父亲再没有给我买过圆珠笔，之后最高的追求，是偷母亲八分钱买一支圆珠笔芯，写是一样的写，只是不那么爽利，农家的孩子，能这样用笔，非常知足了。我的哥哥，是父母的长子祖父母的长孙，在四年级的时候得到过父亲送的一种新华牌钢笔，非常非常好的，可是在一次龙抬头的日子，孩童从学校里四散逃走，哥哥的钢笔只剩下笔帽，成了终生遗憾的事。

改革开放后，地摊上批发的钢笔多了起来，多数人都用得起钢笔，这当然是过好日子的象征。比如我，听乡里搞文艺的那个如今作古了的文化站长说，当年他找我写剧本，我西装褂内口袋里有三只钢笔（敞着怀，能被人看见），想想还真是呢。哈，要是早几年，我也有西装褂子，也有三只钢笔的话（两支也行），相亲起来那是根本不用愁买不起自行车、缝纫机的。

问题来了，那钢笔很容易坏的，比如我那三只钢笔，五千字的剧本还没写完就坏了两支，只剩一支写红墨水的的。那是改作业用的，想坏都不敢的。

当然坏笔的不只是我，所有周围用钢笔的，包括中学生，笔写着写着就坏了，看样子金光灿灿，就是写不出水来，甩呀甩，下个蛋，之后依然只有硬硬的无色划痕。很多人有了无钢笔可用的困惑，千方百计谋到一支看上去非常高级的新笔，吸了水，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那就成了永远的摆设。

这样萎靡了几年，我教书的学校里来了个修笔的詹师傅，大沙桥人。什么笔到他手里捣鼓捣鼓就出水，如是笔尖让有情绪的人硬划坏了，他就换个笔尖。收费五毛、一块的。呀，这真是好人呀，不多的钱能让睡去的笔醒过来是令人梦里笑醒的事。

我没有拿笔让师傅修，因为小器，舍不得那五毛、一块的，但表现出对师傅极度崇拜的神情，师傅长师傅短，还打饭给师傅吃。细细观察，就弄清楚一个理儿。

天哪，多少用钢笔的人，不懂钢笔能写字的原理呢，原来，笔胆里因为压力差蓄上了墨汁，笔尖上有小小的缝隙露空气，连着笔胆里的墨汁，同样是压力差的缘故，墨水被逼到笔尖。但要是这个小小的缝隙被赌死，墨水就不往笔尖去，那当然就写不出墨痕了。如是缝隙太大，那就出墨太涌，也是不行。早先的钢笔和墨汁，制造是极端严格的，笔尖一定有缝隙，缝隙不会变化，墨水质量好，决无残渣，那当然写字就顺顺溜溜的。小批发商满世界跑的时候，钢笔、墨水非常的便宜（价格战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但钢笔的材质和早先大不同了，本来该是原始橡胶的材质变成了塑料，铱金笔尖变成了铁制品，出水道看样子好好的，但总有某个地方有人眼不可见的毛糙，墨汁嘛，谁还管有无芬芳，有无沉淀？是黑是蓝是红就成。这样的笔，用这样的墨，写起字来不堵才怪呢。

其实，只要懂得钢笔书写的原理，因陋就简也是可以的，笔不出墨水了，那一定是水道塞了，找一把薄刃小刀，用刀片在笔尖的水道里小心探一探就行。不管是笔尖质量不好还是墨水有渣，这都可以“疏通”的。只是动作不能太粗野，否则笔尖水道被剌得太宽，出水就会太涌，一泡尿就拉到水里去了。

我只是给詹师傅打过饭，没有请他修过笔，我倒是为同事、学生修过不少笔。懂点点道理，可以解决伤人脑筋的问题，嘿，人生有很多这样的境遇。

詹师傅年复一年来学校修笔，做了不错的生意，但修笔的道理还是很少人知道，一个詹师傅也不可能满世界跑，中国大地上出现了钢笔几乎无用的窘迫。

用圆珠笔吧。批发摊上也满是非常廉价的圆珠笔芯，验笔时老板取一支，在马粪纸上使劲划，能出色，小卖部的老板就觉得行。到用笔者的手里，那笔芯出墨不顺，墨道不均，写着写着，笔管里出现空节——进空气了，那就打死它狗日的也不出墨了。

这期间，上海有家老圆珠笔芯厂，生产方法、原材料如旧旧，还在很认真地生产。但人家卖的价格低不下来呀，眼看要倒闭了，忽然生意好了起来，因为除了这家，差不多所有的圆珠笔芯都不合格，都不是合不合格的问题，简直就是不可使用了。于是，脑子灵泛的小商贩，会离开小批发商，去百货站批发上海圆珠笔芯厂生产的圆珠笔芯，价格要翻一倍，那没事，再翻一倍卖出就行，那货抢手得很。

圆珠笔，是无法修理的，没有修圆珠笔的师傅。到很晚我才知道，中国人那时还造不出合格的圆珠笔芯，上海圆珠笔芯厂的圆珠是日本造的。

嗨，我是说，要是能自己修笔（不过是用薄刃刀片疏一疏笔尖水道），圆珠笔造成的尴尬也会少许多的，许多人用圆珠笔，本来就是因为钢笔不可用逼的。

三、您会洗毛笔吗？

我读书的时候，常见父亲用毛笔抄写高腔曲谱，知道父亲怎样珍惜毛笔。他的笔，必然有一个铜帽。父亲每每用笔毕，会仔细把笔泌好，再用铜帽盖住。铜帽是锥形的，无缝，或有缝，被锡焊得严实不透，盖上铜帽的毛笔不易干，至少第二天拿出来，笔肚还是潮润的。要是不用笔盖，半个时辰笔就干僵，想写字笔肚不吸墨，跟鸡爪划无异。得用温水慢慢泡。时间长了，笔毛弹性受损，高手也写不出锋楞。幼年的我，以为不能用好笔，就是因为笔上没有好的铜帽。铜帽是硬磕上去的，无旋，放书包里也是容易脱落的。现实中中、小学生的毛笔，有铜帽的几乎没有，学生使用的毛笔都有干瘪丑陋的笔肚。

有筒帽的毛笔又咋样？其实也是不行的，一是笔毛长期被残墨泡着，是很容易腐烂的，再者时间长了，也是会干枯的。所以我父亲用的毛笔，也并没有像样的，明明铜帽还在那里，拿出来用还是烂货一枚。

幼时我只是一度把毛笔不好用归咎于毛笔的质量。诚然，卖给学生用的毛笔质量一般都很低档，材质很少有动物毛的，植物纤维的很普遍。但事情总是有另外的。我读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赚了钱，我就央求父亲给我钱买一支毛笔。因为我在供销社的橱柜里发现了一支看上去很有些特殊的毛笔，笔杆、笔毛都是熟褐色，古色古香，比一般的学生毛笔尺码也明显大至少一个级别。我就疑心那笔非常的好，人闭着眼都能用那笔写出非常像样的文字。当着和父亲聊天的队长的面，父亲非常爽快，给了我五毛钱，意思是五毛足够买那支笔。结果那笔的价格恰好就是五毛。五毛，天，真贵！贵就意味着好呀，咬咬牙买吧。回来告诉父亲那笔价就是五毛钱，父亲也是心疼得不行不行的，连说：说五毛你就给五毛呀，一支毛笔，这也太贵了吧？但父亲终归大度，说，买了就买了，好好珍惜就是。

这支笔真好，那么大的笔肚，能写出很细小笔划的字，笔毛弹性极好，按下去提起笔毛就恢复原状。后来知道，那是狼毫，是真正的黄鼠狼尾毛做的。

这么好的笔，有铜帽，用了不过个把月，笔尖就钝了，再写不出细小笔划的字，后来笔帽被丢失，就成了“邋遢婆”，用起来比不上新买的廉价小楷笔。

我管教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老师练字，笔看得很重，写过字之后，如我的父亲，会把笔毛仔细泌好，用塑料帽（满世界也再找不出铜帽）盖好保湿。我试过那笔，很好写，细细看，那笔毛上很多干枯的积墨，有积墨的地方自然是僵死的，能用部位只剩笔尖少量部位，所以本来挺大的笔，只能写很小的字。我知道，那笔的寿命也是长不了的。

我在一个书院讲书法课的时候，前任老师培养了学生一个习惯，就是下课前一刻钟洗笔。

洗笔？

是的，每次用笔之后，不是用笔筒把笔肚封住保湿，而是及时把墨汁冲洗掉，再把笔自然晾干，笔毛处于自然状态。下次用笔，先把干毛用水润泽泌尖再蘸墨，那当然笔毛的质量跟上一次没有什么差别。

是呀，笔中墨，不需要的时候应当及时洗去，这是对毛笔的最好保护。

很惭愧，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个用笔的窍门。导致人家上门索鸦，我总是慌慌张张找清水泡笔，泡笔需要时间，而且，那笔毛很严重地受了宿墨由湿而干的侵害。

过往的我，甚至过往的一些先生，竟然不知道洗笔的窍门。

回想当年，要是知道洗笔的诀窍，就不需要为丢失铜帽（价值甚至超过毛笔本身）而烦恼，也不会让赚了大钱的父亲都心疼购买的一支毛笔那么早早地就失去了该有的芳华。父亲如是知道洗笔的窍门，晚年写那数十幅《昔时贤文》时，笔锋可以更出彩许多啊。

削铅笔、修钢笔、洗毛笔，不过是道理非常浅显的手工，一点都不难掌握。可浅显的道理也是很容易被人忽略乃至错误认知的。人世间就多了许多并不必有的曲曲弯弯。

总有一日，春风吹来，尘埃落去，本色、本理的东西就露出来，只要人不要太顽固，留一丝虚心学习的心，曾经的错误或错过就终止了，等于是有了好的所得。况且，品那曾有的错误、错过的缘由，我们会变得更谨慎、睿智、灵动。

要说，世上很多经天纬地的大事，是从削铅笔开始的。可能随生的谬误或灵动，当然也从削铅笔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