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里油,碾里米,有女就嫁老屋里。
——开篇碎语
一
民子在田塍上跟爷说:“县里的房子,还要一万三千块钱。”
“放屁!巴掌大的房子要四万多块,卖屋的人可以吃得人!不买,不买,一万块钱放银行里一年有两、三百块利息,划不来。”康九大声吼着。拉犁的牛不知就里,以为主人嫌它走得慢,就使劲瞪着眼往前冲。已经累掉了元气的康九却难以跟上,手脚乱了起来,梨铧浮到浅层,轻飘飘的在做着划水的游戏。
“喝——”康九把牛喝住,好一阵咳嗽,缓过气来,先是教训牛:“发包的东西,想死,老子一梭镖杀了你,吃几顿牛肉,过几天神仙日子,看看那几个私顽子还敢在我跟前摆阔不?”
“今年不买,说不定明年涨价。”民子看爷没有拿钱的意思,待爷不再骂牛,赶紧晓喻厉害。
“崽呀,你也上过几年屎缸板(上学),就不知扳起指头算一算?砖是一角五一块,水泥二百八一吨。钢筋三千块钱一吨,地是国家的,凭什么就卖五百多块钱一平方?”
“人家这么卖,俺也没么解,又不是卖俺一个人。”民子开导爷。
“没解?恼了老子,一梭镖把他捅了,我才不作兴许多。”
“你捅哪个?”
“捅哪个?我捅……”康九的声音小了,末了咀嚼着两个字:“哪个?!”
“你不买莫买,结不了婚,俺打单身到老!”民子看爷没有动摇的意思,十分失望,说出句赌气的话来。
康九嘿嘿冷笑:“你不结婚莫结婚,我不做爷爷也冇好要紧,叫我爷爷的多了去。古人云:屋脊头上不割禾。把你哥住的那间,中间结花墙,你住前面,你哥住后面,怎么就不行?真是。”
“你以为还是你那个年月呀,几把禾秆搭个茅蓬子就有女人跟你困呀。”民子急了,没好气地抢白,旋即发现自己失口,话已收不回来,只好迈过头去,躲过爷的目光。
康九把刚刚点燃的麻杆子丢了,从梨环上取下麻鞭,不说话,快步抢过来。民子发现不妙,赶紧走人,那个人已经上了田径,手中的麻鞭高高地举起。民子就撒开脚步,像燕子一样飞奔起来。
二
燕子飞是那年春上的事,禾田里的呱呱叫的蛤蟆可以作证。沟里斗水的鲫鱼可以作证。
事情过去了几年?康九说就是尿了泡尿的功夫。那是气话,要他细算,就是五年。这五年,他种的粮食年年丰收,就说四斗丘这块田,七升半,康九赶得儿子似燕子飞的那次,收了九箩谷,晚禾收了八箩,另年子,头谷是十二箩堆上堆下戴帽的,晚禾受了旱,康九死做活做到底也收了八箩另一筲箕。再后来,后来,哪年不是十箩以上?
民子懒得回答爷,只说壕沟里的水涨了六次又落了六次,会钓乌鱼的老德六年都钓到了乌鱼,第一年,老德扯起一条三斤半的大乌鱼时正赶着民子燕子一般在田塍上飞过,后来的事肿脚的康良叔公可以作证。他肿了五年脚,年年吃老德钓的乌鱼治脚肿,每年的乌鱼几斤几两他都说可以说得一清二楚;但他上个月已经死了。
不说不说,五年、六年的事不要紧,要紧的是,县里的房子已经卖到了两千元一个平方。康九听到儿子这般说,好半天没了声音,这时他指望民子递根烟给他,但民子为了买房,已经戒烟了两年。康九觉得很不爽,到拖铺里他和菡萏困的地方好一阵翻弄,总算找出一支中间有了破痕的香烟,结果又找不到打火机,民子反应过来,今天刚上过坟,裤袋里有一只打火机,于是掏出打火机,把火点着了,让康九点烟。
康九用一根手指挡着香烟的破痕,狠劲吸了几口,终归过了瘾。安慰民子说:“城里有什么好?房子那么贵,鬼还在城里住?样事要买。在乡下作田,快活似神仙。”
“福喜子的房子卖了。”民子说:“那年和我同去县里买房,我差一万三,他差六千,结果他爹把存下来的粮食卖了,凑上了,就买了。”
“哪个福喜子?”
“就是狗鳖。”
“那是自然的,狗鳖到城里住什么?屁事不会做,还不饿死呀?”
“卖了二十万元。”
“二十——”
“万!”
“他花几万买的?”
“三万五。”民子又补充:“没装修。”
“那不白多了——”
“十六万。”
“私顽子东西!才过五年——”
“是六年。”
“每年种的粮食,我都记在枋片(木墙)上,记了五次。”
“去年你没记,地已经卖给了国梁子。”
“私顽子东西!老子杀——”康九突然骂了起来,不知他骂的是卖房的,还是狗憋,拟或就是国梁子。
三
国梁子是个懂礼貌的人,每次见到康九,都是叔公长叔公短,问寒问暖个不停,好烟一个劲地张。过年的时候,还会提两瓶白云边酒给康九喝。去年,也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康九在四斗丘整路坝,恰好发了烟瘾,想来筒黄烟,那半截儿点火香又掉水中湿了。康九使劲擤鼻涕,没有鼻涕,只有擤不完的清水。康九很气恼,偏偏这时候田头草丛里飞出一只大野鸡,咯咯咯一路响去,好似嘲笑康九的囧样。康九举起扒锄,对着野鸡飞去的地方,大声吼了起来:“老子杀了你!”
“叔公好大火气!”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康九转身望去,有辆面包车停在不远处的路上,下来一个身材瘦长的斯文人。那是国梁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康九见过许多的大官。当兵的时候,他见过团长,在景德镇瓷厂的时候,他见过厂长,在家做田,他见过公社书记,见过镇长,当然也见过好几个跟国梁子一样的说不出名堂的好佬。这些人,在康九心里多数都是私顽子一样的东西,而国梁子是要除外的。
国梁子已经朝这边走来,手上早已举好了一支香烟;锃亮的皮鞋,开始沾上泥巴。
“叔公啊,您老人家快七十了吧?也该享福了,不要这么劳碌。”
“不劳不行啊,八年了,民子没给过我一分钱,如今他三个女儿一年要在我跟前吃大半年,吃什么?总不能吃黄土吧。”
“好在叔公会种田。您种田真是团近的一把手,九川里那个张水子,种田上了报,我看不如您。”
康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接过香烟,在国梁子递的火上点了,狠吸了一口,再看了一眼烟把下的牌子,字是看不清的,看到的是两个狮子打架。这是好烟,一包烟,能抵一十二斤米的价钱;一根烟就能抵他和菡萏中午的口粮。但烟是换不了粮的,就只能过洋瘾了。
“讲种田,那不是我说的,要好似我也难。早先,俺村里的第一高手是禾鸡,其实他也就是肯出蛮力,田是耖过冬,地是一锹锹地翻,红花草肥田年年不离;我是个懒人,跟不上。讲节索,讲花妙,他也服我。”
“禾鸡活到现在,肯定不如你的。”国梁子为康九抻了抻衣服,继续夸赞康九。
“这么忙乎,一年到头,万把块钱是有的啊?”国梁子在打探水篙。
“鬼啊……”康九被引到国梁子指引的话柄,说到如今没了湖草,地瘦得要死,说到化肥对地的伤害,说到粮食卖不了好价钱。”
“这点钱,还不够人家放点钱在银行里收利息。”
“那是,俺是劳碌命,哪来钱存银行?早先,我和你菡萏叔婆在瓷厂里做工人好好的,眼红家里山上的柴,榨里的油,碾里的米。硬是丢了商品粮。今日穷得卵搭凳,那是活该的。”
“要不这样,我给你存四万元,你就年年收利息。”
“莫说这样没影的事。叔公有手有脚,有崽有女,一年白吃你几瓶酒还要咬蛮。”
“叔公对我好,爷样个,孝敬您是应该的。”国梁子说。
“没影的事。”康九死命摇头。
“要不这样,你把这地让给我,我看能不能养猪啥的。”
“乱说,乱说。”康九笑国梁子书呆子气。
后来国梁子一直乱说,最终的结果是,国梁子把一个存折交给了康九,康九把地给了国梁子。
冬天,一条水泥路从镇上修过来,刚好经过康九的那块田。如今,当然那块田已经没了,国梁子在那里造了一幢四层楼。一楼是商铺,租给人家卖水泥,一年收一万元的租金。
康九把四万元存银行才三个月,在县里公路段做干部的国庆子上门找康九,说是叫康九投资,什么是投资康九不懂,他懂的是,四万元交给国庆子,一年期满,就得四千元。康九心里有点虚,国庆子就赌嗄:“俺再穷没钱也不少个三、四百万,谁还少你几个钱?昧你几个钱我想不得好死!”
……
“别别,表叔还信不过你不成?打条子?要这么生分干什么?咱俩谁跟谁?这是四万,这是一万五,年年卖谷,就攒下这点钱。”这事儿以康九这话收场。
过了三个月,国庆子犯事进了班房。
康九慌了神,提一只母鸡去了县里找国庆子他爹。国庆子他爹听完端详,把康九一顿臭骂:“好不晓事,放高利贷的事也敢做!你这不害我家国庆吗?难怪我家国庆那么好一个孩子,眼看就要当副段长了,竟然吃这样的无头官司,竟然是被小人所害!”国庆娘听出端倪,一边哭一边骂,康九灰头土脸,赶紧逃了出来。走过县看守所的那段临街的围墙,康九死盯着岗亭上站岗的拿枪的兵,想象国庆子在哪个号子里。想到国庆赌嗄的样子,康九心里十分的委屈,眼睛一热,看不清站岗的人,他壮壮胆,跳起来喊一声:“啪——”
站岗的兵动了动身子,站得笔正。康九逃也似的去了。
回到村里,首先要过国梁子那幢新楼,康九看着那日益光鲜的气象,心里好不是味道。
“私顽头东西!”康九每次走过那幢楼,康九都要这样一声骂。凑巧国梁子正从屋里掇着裤子出来,听到康九不恭的话,却装作没听到,立即称呼叔公,也不问叔公何来,也不递烟,只是不冷不热问叔公饭否,康九不理他他也不计较,就打着哈哈,说:“不陪叔公了,我去九茆家斗斗地主。”
四
九茆家是以前的大队部,做大队部以前是地主的家;做了大队部,就成了斗地主的地方。如今,依然是斗地主——哦不是,就是——斗地主,就是打牌呀。
康九听到说九茆家天天斗地主,心中老大的疑惑。世道真的要乱起来么?如今的地主都是哪些人?国梁子算不算?归公的话他那块不种的地会不会交出来?
康九跟菡萏说:“把俺家梭镖取出来。”
“发神经,要梭镖干什么?”菡萏一脸疑惑和鄙夷。
“斗地主去!”康九的声音有点夸张。
“斗你个老尸!”菡萏没好气:“斗你到爷跟去困。”
“听说九茆家斗地主。”康九算是接受了老婆的臭骂,放缓口气。
菡萏苦笑一声:“斗地主就是赌钱,你有打牌的骨头吗?你有打牌的本钱吗?”
“私顽子东西,老子还以为真的斗地主呢。”康九打个啊欠,把双树皮似的大手使劲搓了搓,径自从拖铺里端出梯子,放到西边堞树上,一步步爬上去,伸手从靠堞树的旮旯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真是是一柄梭镖。
“老不死的东西,你取那东西干什么?说了斗地主是打牌。还不下来,摔伤了鬼管!”菡萏在下面骂,双手把楼梯扶稳。
“看猪。九茆家那块弯丘太靠屋场,牲口太多,庄稼老受侵。”
“不想事。你伤了人家的猪,人家跟你搏命。到那块田去缠的牲口,多半是九茆家的。你种人家的田,人家又没要你的租金,你要是伤了他家的牲口,鬼都骂你!”
“那这田就没法种了。”康九从梯子上下来,把梭镖用块旧布擦了,再双手握好枪柄,做了个刺杀的动作。打个啊欠,把梭镖放拖铺里床底下。出来,对菡萏说:“我找九茆去。”
“干什么?”
“听口风,他想把那块田给道祖种。上次我看到道祖,这个骚胡子一个劲地嘿嘿,不准真的有名堂。”
“不种就不种,不要惹祸。”
“我有分寸,不要你磨唅。”
康九径直去了九茆家。
好热闹的场子,简直过年一般。康九是个木人,竟不知此地何时有了此等变化。
“打一把,民子。下面还有八张牌,三张孤牌怕什么?”有人在撺掇。
“打耶,只要钱,不要命的。”九茆也鼓励。
康九听出了门道,众人撺掇的,正是他的儿子民子。因为搞不清楚名堂,就挨过身去站在民子身后看。
看了不到一筒烟功夫,民子把手里的牌丢了,用指节敲着自己的头,一连声地念叨:三个J带两充大就没事,不该出A。从荷包里取出三十块钱,一人一张地分。康九大声吼起来:“这是斗活宝,他们三个人斗你一个,全是串通好的。你合绝了人种,还打牌,就是找死。还不给我死走。”
“爷,你懂又不懂,不要乱吼,这又不是俺家里。”民子老大不高兴。
“三叔,俺开个场子不容易,您多担待些,打牌嘛,就是这个样子。”九茆也起身对着康九开腔,脸上一脸的不高兴。
“打牌,打牌,都是作死,自古道:十个打牌九个输,这不是人做的勾当!”康九显然没有明白九茆的话意,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说话。
民子起身,拿出烟周遭散了一循,对九茆道歉:“哥,俺爷发糊涂,你别计较。”
“我计较个么得?为人在世,忘恩负义是顶要不得的事。”九茆嘟囔着往一边去了。
民子好尴尬,啥话也不再说,狠劲拉住康九的手臂,不管康九的反抗,往自己家里去了。
到了家里,九茆对菡萏说:“妈,九茆那块田,叫爷不要再作了。”
康九一脸惶惑。
五
布谷鸟叫了三天。
康九把梨、耙、耖子都备好。菡萏说:“那块田你不要作了。”
“不作就不作,田沟里饿不死鸬鹚。”康九嘟囔。
但他明显听得到麻鞭水响。青蛙不管康九的心思,没心没肺地使劲唱歌。唱一阵还停一阵,好似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康九心里像猫爪一般。春上的风吹来,一股草腥味,康九打寒颤似的抖了一下身子,忘了之前菡萏的叮嘱,起身,到拖铺板墙的反面取出一顶窄沿草帽和一柄赶牛鞭,脱下解放鞋,穿起半筒套靴。菡萏从猪圈那边转回来,看到康九这个行头,骂道:“你已经没有田作了,闲不着到汤家山那块油菜地里去混日子。”
“这阵子,油菜地里没事干。”
“那就打兔子去。”菡萏没好气的说。
“倒是。”康九好像弄明白了什么,把麻鞭放下,从拖铺里取出梭镖,把柄放地上顿了顿,再把梭镖扛起,往门外走去。
“老糊涂了,扛柄梭镖打老虎啊?老虎把你这个老尸吃了俺倒爽利了。”菡萏喝道。康九不理,顾自去了。
康九站在老爷的坟旁,看到了凤凰地的全貌。
凤凰地是个好地方。明嘉靖12年,康九的祖人从二都驾一艘打鱼船来这里开发。老辈子说,兄弟三个凿井,凿到三、四丈深,竟然鲜血淋淋,一只凤鸡腾空去了。后人说,要不凿这口井,皇帝就要出在这个地方,康九就是皇家子弟了。
皇帝是出不了了,但老屋里出了好多能人。比如打草的能人禾鸡,种田的能人康九。道祖算不算?他算个屁,不算。
行行出状元,这话一点不假,要是朝里真的有考种田的状元,康九是当然要高中的。
俺可不要荣华富贵,俺就要五谷丰登。俺是贱骨头,一辈子是作田的命。
四斗丘那块田没了,只能种九茆的牲口田。牲口田就牲口田,俺照样弄出金灿灿的粮食。可是,那田也不能做了,只能荒了。要是往年,那田里早就人走牛欢了。
咦,那田里有人犁呀。
康九揉了揉眼,看得清楚,那田里真的有人在劳作。那头牛是道祖的水牯,牛是头好牛,就是性子好燥,没有道祖那样的汉子治不了它。牛后面那个掌犁的,一身骚劲,不是道祖又是谁?
私顽子东西,太欺负人了,田不让我种,气都不嗳一口。康九觉得血往上涌,头皮发麻,颤抖着把梭镖扛起,大踏步下垴,往弯丘田而去。
“道祖,这田谁叫你作的?”康九在田边站定,把梭镖扛在肩上。
“你管这个做么得?”道祖没有停下手中的事。
“你不知这田是我作的吗?”康九吼道。
“我不管许多,九茆的田,他让我作,我就作,关你屁事?”
康九看着道祖那潇洒的梨田动作,心中一时间充满了悲哀。是啊,人家的田,愿给谁给谁,俺算什么东西?俺自己那么好的田说没就没了。早年,俺爷靠作田在团近十多里地过得自在,买田做屋,风风火火的。如今,种田的成了人屎。俺以为一年打下十多箩好谷就是造化。人家买套房,啥事不做,再卖掉,就白赚十六万块。俺以为七分田卖了四万元简直发了财,谁知人家一年收租金都是一万元。我还能做什么呢?俺做不了别的呀,俺就会种田啊,田呢?没了呀。俺还能怎样呢?俺——,老子——
“道祖你听着,你给我滚蛋。”
“笑病人,你康九就是个癞鸡蛤蟆,算个什么东西?我滚?你才该滚呢。”道祖把牲口喝住,慢悠悠地往田塍边来,顾自把黄烟棍拿起,装好烟,点好火,吧嗞吧嗞吸了起来。
“老子——”康九脸色发青。
“你当谁的老子?当菡萏的老子去吧。俺啥事没见过,还没见过这般个臭皮瘌子?”道祖一边轻慢康九,一边吸烟,脸不往这边迈。
“老子杀了你!”康九实在想不出什么招了,记起自己肩上还有柄梭镖。
“不杀是老子个蛋!”道祖放下烟具,站起身,对着康九吼道:“就试试你个狗胆有多大。”道祖的汉子真大,怕是可以套住康九了,虽然两人都是做田的高手,而且技法上康九是见长的,但比起过盘的事,康九简直太不是对手了。
“老子可是带着家伙的!”
“搅屎棍。”道祖一脸的轻蔑,双手反抄,声音放低:“不是看天面,老子把你丢到田中间肥田!”
康九浑身发抖,不再言语,双手握住梭镖,对着道祖的头,到底胆怯,把梭镖放低,对着道祖的胸,胸里有心,刺不得,再降低,再降低,对着了道祖的大腿。
“老子——”康九的声音变了,变得十分陌生,像铁笼子里困兽的哀鸣。
“趁早到山上去困,不要现世。”道祖把头迈转,准备下田了。
“呀——”康九的使者梭镖冲了过去。
梭镖刺进了道祖的大腿内侧。大腿上尽是肉,不要命的,康九这么想。
突然,道祖着梭镖的地方喷出鲜血,形成一尺多长的红线。掉在田里红水迅速散开,蛤蟆吓得快速逃去,四处一片寂静。
“康九,你这条疯狗……”道祖一脸惊异,抬起左脚,却没了踢出的气力。
道祖的声音变得孱弱,他想伸出拳头,脚下一个趔趄,仰面到在田塍上。
康九丢下梭镖,用手指摁住那个喷血的口子,一条血线就变成三条小的更活泛的血线,一条射到康九的眼睛里又嘴巴里。那血热腥热腥的,康九打了个寒噤,肚里肠胃翻动。
“道祖你坑爷,你这个窝囊东西!你一身骚劲哪里去了?私顽头崽,惹恼了老子,老子一梭镖……”康九反应到什么,叹口气,自言自语道:“人都这样了,还梭镖个屁!”
村里传来狗叫,远处有人喝牛。没有人往这边来。
老屋村通往镇上的水泥路上,走来了一个满脸鲜血的人,他浑身发抖,却努力迈着军人似的脚步,肩上扛着一柄梭镖,一路吼去:“不种就不种,老子到阴间种,一亩地,二千斤,吃得口里往外喷……”
没有人拦阻,没有人过问,他一直走到派出所,大声囔囔:“人都到哪里去了?老子把道祖杀了,来投案!”
尾声
镇上有个邵氏照相馆,赶得凑巧的话,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块放大瓷像,上面一个个子不高但面相英武的海军士兵,他旁边站一个梳一个大粗辫子的姑娘,瓜子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简直有几分像刘晓庆。那个托邵氏照相馆制瓷像的老太太说,他丈夫叫康九,当兵的专业,年轻时好出相。她自己叫菡萏,当初,听到家里人传说:“榨里油,碾里米,有女就嫁老屋里。”就跟着康九来了老屋里村。这一晃,一辈子了。丈夫如今不在家,在珠港农场跟公家种田,好能干,一天一亩五分田,包扯秧包栽,不在话下。只是他服的是无期徒刑,不能回家。她在家里也种地,地不多,但花生、豆子样样有,过了农忙,她要去探亲,八月花生,荚荚饱满,炒成熟的,老家伙喜欢得要死。瓷像烧了三份,自己留一份,送一份给老家伙,照相馆的老邵说,相片爱慕死人,就自留了一份,做店里的摆设。
在菡萏住的村里,还有一个寡妇,叫雪香,她丈夫叫道祖,生时是种田的高手。如今在土里,托梦来说他依然是种地。只是阴间也在搞移民建镇,地越来越少。道祖的坟地就在雪香种的地旁。春夏秋冬,女人都在地里转悠,跟地说话;雪香对人说,道祖就在地里笑呵呵地听着。政府里的干部来问她有什么困难,她说什么困难也没有,千万不要把这地征去做房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