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书法家大多很会写草书,古古怪怪的风格都有,我也很喜欢。我自己也潜心学过于佑任的草法,是觉得那草法笨笨傻傻的不思量张扬,正对我的性格。
但后来我还是很认真地去学楷书。因为家父在我还是顽童的时候就教我写颜体,我悦纳那大中华的感觉。那时还不知道父亲那字体就是颜体,只是按父亲指导的写。
很多年后,才知道楷中诸体。
学书法,谁都幻想过有朝一日成为出头笋儿。一夜春风来,生机无数,探出头来的就那么几星几点,不为风来不为露,图的就是那春味儿。早笋儿必然会成为国画家的素材。那是多么有感觉的事啊!而楷体字就是那么看似死板地点横竖撇捺,写得手疼、腰疼、头疼字却还是那个样子,摆到街面上去,跟中学生的习字冇有好大不同。很多人就泄气了,哎呀,不如写草书,你看,学一天,就可以弄出个作品,像模像样落个款,盖个章,漏液请人裱起来,说是大家墨宝也有人信哩。
书法家越来越多,越来越奇葩,我就怕这些人有不少还不会写楷体字。
先生,您写张楷书字好吗?
楷书?什么楷书?这个嘛,比如欧体,如今写得好的有田家表叔卢家舅公,但那字定型了,刊版一般,都输入电脑了,要什么敲什么,写一个再写一个没有区别,哪里有艺术性可言?那种东西,叫好字,不能算书法。
瞧这说头,很打击人的。辛辛苦苦写着,写亏长江水,熬到头不过没价值的“好字”而已。
我一度很犹豫。
记起一件事儿来。
书载,民国时有个人历来强调其儿子要好好写汉字,不说行、草,就说要好好写楷书字。其相关日志每每在开头就说“近来吾儿楷书功力见长,但还得多多努力”云云。而这个时候,他儿子已风华正茂跑世界了。
那意思,你跑世界,还得先把楷书字写好,日日写,好好写。
这样啊?
说来也是,楷如站,行如走,草如跑。站都站不好,走就不成样子,还跑个鬼?
天边想到海边,我又开始写楷书。
写了多宝塔碑,再写勤礼碑,渐渐知道了颜真卿老来(也不过是五十多岁吧?)的心思。
该让的要让出去,左右结构的字,不要说各占半边江山,你只是一个口字旁,人家右边那么多乾坤,跟你一样只占半边地成什么样嘛?让出去又不会死人,心里一放下,就让出去了,那字就好看了,大气了,人家不会忽略那口字,觉得口字旁妙趣得很,好看得很。你看你看,让位的口字在人家心中的分量不减反加嘛。
独立一个口字,腹中不要太空,确实没有笔画,那得设着法子把空间让出去,让扛事儿的粗壮些,让腰身瘦削些,该沉的下沉些,不要太浮躁。
纵横总是字性必有的事。
说横,横划并非轻飘飘一笔划过,起要慎重,落更慎重,不要跟竖划比霸气,也不要真的毫无起伏地自甘平凡,还是要自信向上走的,不要太陡,不要犹豫,要稳稳走,很重要的一条,不能驼背,背一弓心就虚!
说竖,竖划一定要有担当,垂露竖不要学悬针竖,垂露,心垂不偏,外露部分则有起伏回旋;悬针,尾如针杪细,身如后羿健,全身有万千气力,聚于一毫末之处用之。
余之各竖各各出力,务必要有担当,一字当中,如竖划见病,弱了,弯了,斜了,犹豫了,那就缺了担当,好比家里无丈夫,朝中无栋梁,败字一个。
说钩。既然做了钩,岂能无锋芒?好好先生不是你做的,虚与委蛇是万万不可的。我的伯父闻达先生赞自己的字,说他写的“钩”可以晾衣服。伯父的钩划确实写得好,但他的描述不到位,钩不是用来晾衣服的,是保家卫国的武器!强敌勿放肆,看我汉家钩!横钩、竖钩、斜钩、仰钩、横折钩、竖弯钩,钩钩青春无限!钩锋不可弯,钩身莫太长,弯则无力,长则太张扬。有时,强强一竖破竹而下,到位则及时做圆润的内旋状,外围圆圆润润,如忠厚长者;内齐平,锋芒全不见。天哪,钩虽无勾,气势赫赫,读字者谁不知那钩雷霆万钧?!
保家的,卫国的,种种不减当年,但字明明就是善下来了,长髯飘飘,慈祥满面;指尖一抹,高山流水……说的还是勤礼碑文字。
学颜体字,确实该从多宝塔碑开始,那时青青涩涩,那时意气风发,那时横冲直撞,那时针锋相对……那时学不来太多讲究,就练个好筋骨,酒呀,琴呀,月融新茶吟高楼呀,都学不像,东施效颦那样子自己看了都揪心。
但到底是要走过来的,多宝塔只是昨日风景,今日笔,今日墨,今日稻香在秋野。勤礼碑出,万籁脉脉。
读帖,临帖,心静如水。
我看到一条鱼。
细细的鱼,从我童年的池塘里跳出,在勤礼碑文里行走。
原来,颜体字里还有个妙处,只在一般书家忽视的小笔划。小竖,小点,小撇,更多的是小横。书家写出万千气象,一般忽略这些看似填鸭的小笔划。或淡淡划过,或点到为主,或懒懒散散地穿插。格局已成,你一些小笔划掀不起大浪,懒得管你呢,自生自灭就是。
勤礼碑文不是这样的。那些小笔划,一如生意盎然的小鱼,形态怡然各异,地方那么小,却显得游刃有余;不与大笔划争锋,不拖泥带水,不毛毛糙糙,不敷衍了事,一样风姿绰约。生态很单纯,不过瞬间带润墨的走笔,无羽衣霓裳,也不蓬面跣足,分明就是小鲀儿,小鳅儿,踩着春水惬意地划呀划。
没有这些小鲀、小鳅,颜体字哪有那无尽的说头。
艺家,谁不知小生命才有无限气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