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念念回到彭蠡故地,老桂拼着老命开花,看得出是全新的花,香得我找不着北,苦苦思索用录像机什么的录下,之后是无用武之地的失落。布谷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梦到布谷的时候甚至都忘了桂花,桂花醉我的时候布谷无影,世事之美有时真是用颠倒的方式表现。母亲身子尚好,只是腰痛,隔天去县查,竟是腰骨折,之后我陪母亲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母亲出院住在县城的大嫂家,我独自回到老家,桂花也冷了场,人走,茶就会凉,古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背起背囊,欲迈步,神使鬼差,再翻看一次藏于窗台上的那几块陶,拍照陶的背面时,有了到了布纹。非常明晰的夏布纹!
多巴胺分泌量陡升,孤独感一下子消失得干净,
搓麻绳,结麻网,织麻布,着麻鞋,穿麻衣。这是新石器时代就有了的行径。
我儿时,村里间或有汉子挑着麻纱上户,古韵悠长地喊着:麻换纱——
那是把绩好的麻纱,换农家的原麻,乍听好似那是蠢得死的勾当,其实人家干的是少换多,虽然没有银钱交易,较少的纱换得较多的麻,再绩麻纺纱织造夏布卖。农家换得纱,省去大量的绩麻纺纱功夫,直接上机杼,去织布,或是攒得纱多时,请师傅上门织,这关乎一家人的过冬过岁大事。所有关乎麻的乡里人文总是那么令我感受温暖,原始的材质,淳朴的人心,简朴无妄的生活方式,光是感受、品味就能抚慰人心。
陶器上的麻布纹,在内侧,外侧是绳纹。
绳纹,本是用麻绳运胚留下的勒痕,烧得陶成,绳纹清晰不变。
忽然,脑门里的有了影像,人和物动起来,甚至有了流水和飞鸟的声音。
要陶的女人找窑货,看到一排几个瓮,全都是有绳纹的,有了疑惑,问:哥子你家窑货不光爽,许多麻子,只怕是破瓮呢。
窑家急了:妹子莫急,俺窑货好得死,胚薄泥实,盛得黍装得水,好到面上都长了花子呢。哎呀,这真不是麻子,是花子!
女子,眯着眼看瓮,觉得这“花子”有意思,闭眼,眨眼,再闭眼,脑门里有春笋拔节,木莲花开的意境,神了,有“麻子”的瓮看着真比光皮瓮上眼。
女子用黍换了有“花子”的陶瓮。
烧窑的汉子也不记得西山落了几回雪,世道有了些微变化,首先是饶河里长出了并蒂莲,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再就是所有的陶器都有了绳纹,绳纹排得密实均匀,从反口到顺脚,或是从顺口到反脚,一连到厾,着实好看。泥胚上拍绳纹成了绝活,会事的引得三山,泗山那边的男人、女人过来看呢。
看的时候,年轻的汉子正做胚,把一大团黏土上下反顺地摔打,赤着的上身肉团子像鱼一样窜动,舞毕立静,汉子要把泥片贴到用夏布包着的沙球上去。
缩缩鼻,汉子品出了气味好得人心颤的气息,这很有些糟糕,很多的东西被激活,心慌慌,蜡黄的脸上泛起红晕。压胚的动作有些乱。
上呀——不是,上胚呀,女子说。
不敢。汉子自言自语,瞬间醒悟到失态,心更慌,不敢抬头,扯远说:哪里的桂子开花了?
女人说:烧肝,西山的棠梨花还冇谢,桂子开花远着呢。
汉子无言,女人又说:人打赤膊沙穿衣,这球不是人,不知冷暖的死货,穿那么好一方囵布,可惜哩。
“妹子不知,没这块布包着,沙是散的,球不能成,这泥胚上不去,肚不鼓,口不圆,屁股厾子不能囵。”汉子笑了,黝黑的脸衬着的牙显得雪白。
汉子心说制胚的事,不警觉说得像女人十月之苦的境况。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爆出笑语,有些疯乱。河里的鱼听到,被吓得一齐甩尾遁去,一个喷嚏的功夫,鱼儿耐不得寂寞,又探出比女子小指头更小的脑袋,想探看人世间的烟火。
后来呢,后来的事谁知道?或许压泥的汉子真的和惜夏布的女子好了,春风日夜吹,有了顽子,顽子在春风里长大,又成了做胚的汉子,之后,棠荫山(那时还没有棠荫的名)那边有没有看世景的女子过河来?
后来的事肯定很多很多,多得我无法想象,无法独自在脑门里演绎。我只是因着这几块陶片,背面一律有着夏布纹,瞬间知道又是缘分上的事,让我看到这样的端倪。
是的,这是关乎彭蠡石器遗址上散落大量的陶片到底是汉陶还是和新石器同时代陶的端倪。端倪显出来,我嗅到老桂尚在开花,依然那么那么香,香得我死想怎样怎样地获得一台摄录人间芬芳的什么机。
看来,彭蠡石器遗址上的陶器产生年代确实远超了汉朝,是和新石器同代的器物。夜读《中国陶瓷史》,知道仰韶文化时代制陶工艺已经有了手工拉胚,虽然只能是慢轮,但明明白白开启“旋转人生”的新时代。陶片上有非常清晰的夏布纹(夏布的作用是防止压胚时泥土和垫板的粘连),说明同时期还没有拉胚技术,只是压胚、拼胚。天哪,这是说彭蠡石器文化遗址上的陶早于仰韶文化。
这真是很令人开心的事。
今日的鄱阳湖区,残存了很多瓦砾,存活在中国民间宗谱里神秘的瓦屑坝,对世人讲述着明洪武年代起的移民往事,却少有人思索瓦屑坝本身的史海钩沉。我在鄱阳湖区,为那些石器和陶片跑了七年,细细思索了瓦屑坝之“瓦屑”的出处,发现“瓦屑”只是器皿陶片,几无瓦(资料载有考古学者发现过极少量的汉代筒瓦片),有了瓦屑坝也是新石器遗址的感悟,写过《活在宗谱里的瓦屑坝》,许多人读了那文初知那事,是彭蠡新石器文化之缘。
其实,当时我说出来缺了些底气,只能以散文的形式表达自己的领悟。
发现三个新石器遗址,种种的石器,拢总有三百多件,陶呢?到底算不算同时代文物?多次犹豫中,我还是采集了几十片器皿陶片,悄悄地放于窗台。多次看陶无获,但总觉得会有故事,只等机缘来临。
母亲病,去遗址考察的计划泡汤,好似这次该是一无所获了,离开家园的瞬间,有桂花落,轻曼拍打了我的背囊,心有灵犀,止步,对窗台那些陶,不如多方位拍下,回去慢慢看。
现看,看了正面看反面,老桂花香悄悄钻进我的鼻孔……
九州之国,是和陶非常有缘的。
考证得知,新石器时代,彭蠡湖区的制陶业非常发达。到南北朝时期,原本领先中国其它区域的彭蠡湖区,出现了大地震,地面下陷,“水漫金山”,鄱阳湖成,制陶业好似一并云消雾散。紧邻着鄡阳县址未成为湖区的鄱阳、浮梁地带,制陶陡然兴盛。鄡阳遗址的陶业文化飘移到了紧挨着的昌江流域,后来出现高岭土,“声如磬,薄如纸,白如玉”的“china”(瓷器)应运而生。
布纹、绳纹之巧,在于用简单的方法制作繁复的图案。就是说,彭蠡石器文化人,在制陶时代就发明了制作繁复图案的方法,这让彭蠡石器人一开始就有了制作繁复艺术造型的起点。彭蠡石器人,是蚩尤的部落(三苗部落),因为部落文化和生产力超过同时代的炎黄部落,产生了叛逆之心,矛盾发展到无法调和的程度,蚩尤部落受到禹的佂剿,“发达”的蚩尤部落,“军事”上却非常落后,不堪一击,五十天恶战,蚩尤部落彻底失败,只有极少量的人西南逃生成功,这些人继承了先祖的技术和文化。苗民服饰异常繁复的根源,其实源自制陶的绳纹。
用新石器时代人的眼光看,织布和制陶,两个“现代化”的实现,使人类文明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布纹陶的考古发现,意义并不仅在于“陶”,也在于“布”,比起陶,布是易腐物,很难想象新石器时代的布能保存到现在,但在陶上留下的当时布的“三维”影像。对陶的研究,也得以一并研究布,一箭双雕,对于考古和研史,当然是如桂飘香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