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毛鸡塘是老早就有的,凤云说,那是前朝还前朝的人挖的塘。
塘很小,葫芦形,拢总不过分把地面积。
毛鸡是资格最老的石鸡,说是这种蛙腿上长了毛,凤云说彭城幼时钓蛙,从没钓到过腿上长毛的,但那塘确实有毛鸡,比如彭城的叔祖,就是钓毛鸡出名的。
站塘北看塘南墈,有形状各异的壁洞,有怪草遮掩,都是什么洞?任人猜测是成精的老黄鳝、阴险的五步蛇,或是能变成人形的狐狸精?也或许只是善良的豆娘幼虫水虿的家园。洞上方有乌桕树挡阴,所以温度要比裸着的水面要低,给人阴森的感觉。
草莾的时候,是钓毛鸡的时光,凤云看着彭城钓,从没有成功过。
彭城怪凤云唱歌,吓走了毛鸡。凤云很生气,越发唱得声音大起来。
对面价山上流河水
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
……
姑你喊来游击队,都是带枪的汉子,蛤蟆早就吓得钻洞了,哪还敢吃食?姑你吓走了我的毛鸡,要你赔。
小河佬,毛鸡钻到你胯裆里去了呢。凤云骂着彭城。
但后来凤云车水,塘之将干的时候喊彭城去毛鸡塘捉鱼,鲶鱼、乌鱼都有,鳑鲏也有。看过墈壁上滑过的蛇。彭城光屁股在泥水里筻鱼,对凤云笑,说姑你想唱就唱,把五步蛇吓走才好。凤云笑了:短命鬼小心把你胯下毛鸡让蛇吞了。
学大寨的时候,很多东西变得秃头土垴,只有蜻蜓塘、垅丘塘和毛鸡塘还留下了“阴险”的容貌。
北岸有通往邻村的羊肠路,路旁有坟,非常低矮,在往北去,有墓群,竟是南北朝以前的遗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几年彭城回家,每每过毛鸡塘,看到毛鸡塘的新生。
毛鸡塘蓄满了水,原因早先的小坝被加粗加高,周遭的田、地也早就抛荒了,也就没有用这塘里的水。塘里盖满了水草,中央的水草上,有一只水鸡巢,端午时节时,人能看得到的是四枚绿蛋,彭城看到的是一只筑造得很规整完善的空巢,一只老鸟在离巢不远的岸边找吃的,四只小水鸡也在学着母亲的技法。一家鸟和安静祥和。
北岸有一户人家,彭城写作的时候,称之为毛鸡塘人家。
户主就是凤云。
凤云还不很像老人,但也真有七十多岁了,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血脉就在这村里,所以谁都可以称其为“姑娘”,凤云姑差不多就成了固定词汇。
丑
凤云爹就是彭城多次写到的“禾子”,官名世亮。一个非常地道出色的农民。关于他,毛鸡塘的斑鸠都能咕咕出许多经典,一说他割禾搭禾,出工就不歇息,他娘送饭到田头,喊他吃饭,他嗔着娘把饭送到他面前去,说,上路吃饭,一来一回,我误了两抄!还有说他扛着锄头去地,人到地埂锄已落地,那是眨眼的功夫都没有误的。砍芦苇的时候,他是光着脚,踏得刚砍下的梅筒口脆脆开花,他脚板上的茧子厚,啥事没有。船歇县里,断了粮,船上人议派一人回家取粮,大家推荐禾子叔公,说他行路快。他说:我没个压肩胆子也不快。那就挑一担柴回家吧,不知那个没心肺的人建议。禾子叔公真的乐颠颠挑着一百八十斤把柴走四十里水路回家,到家喝一瓢凉水,再挑一担粮食回船。
吃黄麦粉当餐时他觉得配一坨红砂糖太奢侈,心疼的不行,咬咬牙,喝一声:反正总是完(败家)!
壬寅年,禾子叔公带队去洲上斫芦苇,回程船过猪婆山,眼看就到了西边罗家地面,风太大,船行不动,几个人下来拉纤,禾子原本在拉纤的队伍里,他忽然看到船侧得厉害,心惊,想回到船上去掌舵,攀上船时落了空,人落了水,眨眼没了踪影。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然是个旱鸭子,说没就没了。
这个时候,凤云十五岁,看到人家抬着爷的遗体从垴上来……
爷没了,家不能散。
凤云只有女姊妹,无兄弟。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家里还有娘和俩姐妹。
寅
对面价山上流河水
横山里下来了游击队
那天凤云在唱着山歌,摘毛鸡塘旁的油柿子。油柿子不能吃,油性重,箬堑人拉大网,收油柿子油网。凤云摘了油柿子捎到高家大姐那里卖给箬堑人。
一篙打油柿子,落了许多,有的落到毛鸡塘水里,有鳑鲏鱼走拢,好似只是鼻子哼了一声就离开,油柿子沉到深水里去了,凤云有些伤感。再挥一篙,落果三四,竟然全落树下走过的一个汉子帽子上。
哎呀,油柿子打您了,大哥莫怪。
那人扬起头,笑了:美国人的子弹和刺刀都打不伤我,几个油柿子浅比是给俺摸痒痒。
那人浓眉大眼白牙齿,朗声笑,跟凤云爹一样高的汉子,戴一顶草绿军帽,正是凤云梦里见到的什么横山里下来的游击队的带头人。其实凤云不知道横山在那里,也不知道游击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些人只在歌里,飘在凤云的梦里,梦里也不曾想过游击队会到毛鸡塘边来。
那汉子从地上拾起一个油柿子,往屁股后一擦,就放口里嚼了起来。
天哪,苦死你,涩死你。
那人却没有皱眉头,有滋有味嚼着吞着油柿子,好似吞下的都是好日子。
那人姓何,江苏人,在县搬运队做事,那天恰是过中秋,他去战友家拜节归来 寻班车回县,原在马路上由南往北去,听得东边有女孩唱歌,觉得吊人心,就寻声而来,看到打油柿子的凤云,就说很愿意吃毛鸡塘边的油柿子。
之后的日子,不过是唱歌儿,穿针儿,引线儿,一月几次在毛鸡塘边打柿儿。
后来,彭城见了老何叫姑爷。
哎呀,姑爷老何,搬运队的老何,做过志愿军的老何。
多数村民本该叫他姑爷,但他是上门女婿,顶了刘家的台子,所有人家也称他叔公,他出名的称呼是自然还是老何,公家领工资的簿子上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何龙轩。他真是志愿军老兵,在朝鲜战场上他所在的营打头阵,三天下来一营人就剩他一个在死人堆里醒来,敌人来打扫战场,仓促间他拉了三个或敌或友的尸体压在自己身上,敌人对着死尸一阵刺刀乱戳,老何的小腿挨了一刺,疼得晕死过去,却奇迹般活下来。有功,分配了工作。
彭城的印象里,老何是个非常爽朗的人,浓眉大眼,声音洪亮,常带一定草绿色军帽,见了彭城爷会很阳光地拉家常。彭城见他和爷拉家常的那次,手里拿着一根麻绳,那是绑猪绳,凤云养了一头猪,夫妻俩抬到街上卖了。恰是彭城家三娘生骨瘤的时候,三娘一个当家女汉子忽然病倒,全村人都知道了,傍晚老何来了,他雄浑的声音真给人力量感,彭城他们真觉得他有神功能治好三娘的病。老何真的拿出了些招式,像是很认真又专业地做了推拿,让大家觉得三娘从此会好起来。
春天的时候,彭城在师范读书,一天吃完晚饭,看见一个戴便帽的汉子在问同学什么,他问“请问这里有个彭子彭子……”细看,那人确实叔公,他竟然是找彭城的。原来彭城爷托他捎来些过年余下的米糕。那一刻起,彭城觉得他真是家族里的一个忠厚长者。彭子打听得搬运队就在西街靠码头的地方,很想有一日能去探望这个乡亲,确实也有过几次机会走过搬运队,那里的人都忙得身上全是灰,从街道上看搬运队的车间,也是很多水泥灰,彭子就断了找姑爷的念头。
凤云生了三女一男,个个红嘴白牙样子周正脑子灵泛。这日子真的过得可以。
老何来看凤云打油柿子的时候,凤云家的屋子还不在毛鸡塘边,量起来有两百步远。但她的屋子往西,再没有别的屋子,出屋来正西看,是座山边,建抽水机站取土,挖出一座坟,就是一个四方的石灰痕,村里人都不知那坟的来历,西南就是毛鸡塘,小路弯弯,常有狐狸、五步蛇出没,过了毛鸡塘转弯往垴上去,有挡路神,就是那种看也看不见,黑夜里立在那里,把行路人挡住,任你怎么设法,就是走不出那一巴掌方。油柿子树旁有一棵老櫌树,几个遭遇了挡路神的人急得头在櫌树上磕,櫌树皮就磕磕巴巴,一辈子都是癞痢头。
凤云说,她总能听到毛鸡塘的鬼哭,或许也不是鬼,是狐狸精,仿照女人的声音,嘤嘤簌簌的。挡路神是不哭的。
和鸡叔公走了很多年,一家人都还在那低矮破旧的小泥屋里住,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嫁出去了,老何就来了,连娘三个人,常住人只有两个,比起人口多的日子还是很松爽的。后来一个一个娃出生,凤云下狠心要重新做屋。
老村拆了祠堂,两个生产队各得一半,做了队部。包产到户时,队部也废弃了,屋子就当豆腐价卖给了凤云。
这个屋子,在小泥屋的墈下,西靠那宗莫名其妙的古墓,南近毛鸡塘。
队部的屋子,没有房门,买过来得进行些装修,凤云盘算好了,对两个姐姐,还有谁谁,各借多少,屋子盘整结实,至少有个关拦。也盘算了还人家前的日子。一是养了一头猪,年底抬到周溪街上去卖,再就是老何有工资,他劳力好,工资级别高,是可以做些眼色的。
房子弄好了,家里的生气兴盛起来,娃读书的读书,玩泥的玩泥。
猪也卖了,被老何还了贷款,恰好就是一百二十块。凤云就是想不通为何老何要贷款,贷款又做了何用,问起,老何就会语重心长地教导凤云,说男儿要胸怀大志,女儿要守妇道……之后老何会把那只受过伤的脚摆出来让老婆看:……我把战友的尸体拉归来,摆在我身上,屏住气,弊得要晕过去也都是忍着,美国人来查,刺刀密密地对着死尸刺,哎呦俺的娘,我这脚中了一刺刀,那个痛,认得一屋子的字也说不出来,俺就这样躲过大劫难……
凤云跟彭城说,那天她在后山旱地补种油菜,听得毛鸡塘那边好似有喧哗,又好似有人说老何啥啥,心中大惊,恍如掉了魂。丢下锄头不管,朝毛鸡塘这边跑来。看到垴上有车来,下来好些人,那些人竟寻凤云家来了。妹子呀,这个,嗯;那个,欸,这么说吧,老何跌着了。
哎呀,跌得好厉害吗?俺心惊肉跳,觉得跌倒了一座山呢。
前几日凤云刚从县里来,她在县里住了几日。
卖猪的钱120元,还了老何贷款,家里一分钱没有,凤云去县里找老何。老何说还没发工资,那就等,等了几日,老何借了几块钱把凤云打发回家,说阳历年工资准发,发了钱二日就下乡送钱。
凤云就撘莲花子姑爷的车回家等。阳历年过了好几日都没动静,之后垴上车来。
阳历年老何真的发了工资,有一千二百多块。这么多,能干很多事,家里几扇没填心的门都可以装了。
甚至,打一次大牌的眼色也有。
夜里真上了大场合。没过一屁时,老何赢了很多,真很多,多到能买下一幢屋的砖,但后来,后来……
一千二百元工资没了,天哪,老婆孩子在家等着钱买过年货呢,这下两手空空,如何是好?
老何解不开那个心结,赊了瓶酒,傻傻痴痴狠狠地喝。
一瓶烈酒醉没了一个汉子。
卯
很长的日子,屋子是屋子,毛鸡塘是毛鸡塘,凤云家一男三女慢慢长大。老大嫁到周溪街董家,一去就学会了在街面上摆摊卖杂货,后来搞饮食。老二是老胜,长得书生一般,顶退进了县航运公司。最小的是雪华。眼睛大大忽闪忽闪会说话,还是读书的料,好似读到了初中,不知因着什么却辍学了,去了浙江江阴,那是老何的故乡。老何有兄弟六,个个都是大汉子,那边也曾来这里认亲,从此有了联系。雪华辍学了,去了江苏打工,就是踩着老何老家家族有企业这条线上去的。
但凤云只是一直住毛鸡塘边的那屋,后来,那屋不是那屋,算不得鸟枪换炮,只能算鸟枪换鸟枪,新做了屋,虽说是六方墙,没有楪树,但一色的青砖墙,大门有红石门依,多少有些旧日子里富贵人家的款子。
有了凤云那屋,毛鸡塘变得不再诡异,种种的传说都随风吹散,就是那么一眼小塘,乌桕树还有,莾草自然如旧,毛鸡的叫声有没有没有人注意,钓毛鸡的人不再有,天干的日子到毛鸡塘捉泥鳅的孩童也不再有。就是说,以前的热闹没有,以前的荒凉没有;有了新的热闹,也有了新的落寞。
辰
屋里增加了一位男主,人称老张。
老张在朱港农场烧了很多年的锅炉,退休了,养老金也不少。他老老实实跟着凤云过日子,守着毛鸡塘旁的那巴掌方土地。老张好似并不会种地,但他觉得从土地里种出东西来,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个亲戚来串门,带来了红透的柿子,老张吃了柿子肉,把柿籽留下,种在门前偏西的坦场上。
这原本是不怎么上故事的,因为老张吃的那柿子,多半是杂交的,杂交柿子的籽是不能作为种子的。老张没啥文化,不知道那方面的讲究,只说种豆得豆,种柿子当然是得柿子了。
老张死守那棵柿子树,还真的出了苗,老张的心就更大了,觉得毛鸡塘跟花果山有一拼,就想着法子把毛鸡塘的拦水坝加宽了,靠屋子的塘墈上,老张还种了些百日菊,甚至还学着秋梅子的老公就是彭城种了三棵紫薇。
之后还养了十多只鸡。
好似什么都成了。老张和凤云的日子过得非常好。老胜的儿子聪儿、明儿长得周正还会读书,一个个考学出去了,雪华和二姐在浙江发展得非常好。老胜自己会开车,买了货车,离开倒闭的单位也到浙江搞货运去了。
凤云家常有土鸡蛋卖,好东西,价格也当然不俗。除此就是老张呵护的那棵柿子树长得郁郁葱葱。
毛鸡塘里养了些鱼,都是鲫鱼,这非常好,周溪街上的女婿小董说,半斤以上的鲫鱼,可以卖十多块钱一斤。
老张好似并不关心鱼儿是否长大,他的心思在那棵柿子树上。
老张其实真有些老。他比凤云要大好多岁,身板也不是那么好,做不得重事儿,虽说烧锅炉也是苦力活,但并不真的要出很大气力,而且烧锅炉那阵,老张还不很老。
彭城私密地问过老张,当年因着什么,有了烧锅炉的机会。
老张操着不很正宗的南昌话,说,那时年轻,傻大胆,穷疯了,去农场牵牛,心大,一下就牵了五条。后来呢,老张就到朱港农场烧锅炉,一直烧。满期了,领导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继续烧,老张欣然留下,这就成了老职工,就是乡民心中地位不错的“老工人”。所有的故事就只有这么多,一点都不惊险,远不如毛鸡塘墈上毛鸡和五步蛇之间的过往。
老张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件事,除了烧锅炉就是遇上凤云。他只是托人寻路子,人家就说都昌有这样的斗口水,于是牵线人就找上了凤云。比起老何,老张当然有些逊色,不但没有风光华丽的过往,也没有好的身板。也就是,有俩养老的钱,人是老实的,虽说年轻时做了不老实的事,但夕阳照面的老张,实在是没亏待凤云的可能,而且,凤云那么好,他也没有必要分心。来了,找到了一个地方养老,村里人看凤云面子,对他友好,不挤兑他。看样子,死了埋在凤云家的祖坟茔里也是可以的。这对老张来说,实在官到尚书了。
凤云觉得自己一辈子就守在毛鸡塘边这方寸地,好似就是这么大的造化。毛鸡塘早先给她的也是令人恐怖的角色。生命里对她非常重要的两个男人都从毛鸡塘边那条小路上横着来,从此只在梦里与那两人相见。她问梦里人,毛鸡塘风水不好吗?两个男人都说,毛鸡塘好风水,守着那方土地,过了命里的劫,好日子就会来,山转水转,春风无限。
两个男人都是那么说,凤云就信,觉得毛鸡塘真是块风水宝地,一辈子在这里守着,是自己可得的福分。
柿子开花的季节,凤云门前一片灿烂,蜜蜂嗡嗡叫,老张也笑,凤云对老张说:你傻呀,这柿子是结不成果的。老张说,会的,会结果。
老张从秋梅店里买花露水,一下买六瓶,秋梅店里的存货一下子就清了,秋梅问:姑爷要这么多花露水干什么?老张支支吾吾,秋梅听不懂他说什么。他那意思,男人要更青春,应当要喷花露水;日子过得好,当然要喷花露水;他一下子买六瓶,大约是日子好上加好,他也还是青春又青春的意思吧?
那柿子树真的挂果了,老张用心呵护,到秋天,满树都是朱红色的果,看得人遐想无限。那果很小,远没有母果大,好似比以前的山柿子要大一点点。红红的果子摘下来,咬一口还是涩,但确实比山柿子口感要好很多。
老张不失信心,对凤云说只要耐心守,总有熟透的那天,那时绝不会苦涩,一定是甜得钻心。
柿子红了几遍?写书的彭城记不得,老张走了。好似没啥大病,也没啥风浪,说走就走了。这一次凤云也显得平静。一个老人走了,那就按常规办白喜会。不过是男子坐夜,道士关灯,封殓出殡之类。
巳
之后柿子年复一年的盛,到聪儿、明儿都赚了大钱,那树上的果越发大了起来,当然也还是山柿子的宿命,先是花满树,之后果青青,再后来转朱红,苦涩不可食,但等到雪花飘时,那果真的甜蜜蜜,给人只可意会的喜悦。
写书的彭城就是在雪花飘的季节去毛鸡塘看鸟也看望了凤云。凤云就坚持着要找柿子给彭城吃,说是味道真可以的。彭城坚持不受,说就想拍几张照片,那照片让人看得暖心、静心。
毛鸡塘——彭城说起这个话题。
我晓得侄子你想说毛鸡塘往事,毛鸡塘里如今真没邪气了,狐狸精,五步蛇,挡路神都云散烟消。櫌树也没了。
是呵,櫌树也没了,那是记录了世间多少沧桑的树啊。彭城有些发呆,再无言,死盯着毛鸡塘里的水草看。
第二年春,彭城又从广州回到故乡,那是因着要给村里的一位长者守灵、送葬。彭城每每走过毛鸡塘,都要驻足长观,毛鸡塘,好有青春的灵动。彭城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凤云站在坦场上,衣着轻盈,手拿一般铁扫帚,好似要做扫地的活。其实那地非常干净,不需要扫的,凤云的派头跟一个赋闲的男人扛把锄头在肩是差不多的意味的。
毛鸡塘里有一只非常好的鸟窝,当然是水鸡做的,四只小水鸡,一只大水鸡,母子五个,都在悠闲地觅食。凤云说,前不久还是四只蛋,如今就成四只鸟,世事真快。
世事顺道就过得快,彭城说。
彭城就拍那鸟和鸟窝的照片。他在想自己的心思,早先的毛鸡塘是不见水鸟的。下塘是有的,但好似不是黑水鸡。彭城还是顽子的时候,在下塘成午地泡,发现过一只水鸟窝,窝里有三只蛋。彭城更早的时候是上树捞鸟窝,在高家茅山上的一个树洞里,发现过一窝鸟蛋,一个星期后变成了小鸟,再过一星期洞却被一个很怪的生物占据了,彭子至今想那事都发怵,那东西该是蛇,但又好似不是,蛇是冷冰冰的吧,那物身子有些暖。手伸进树洞里摸的,看不见,只能猜。彭城养珍珠的岁月里,也在下塘里发现了两枚鸟蛋,送给了合伙人老贵。想那过往的鸟窝,真没有一个比现今毛鸡塘鸟窝更好。毛鸡塘依然那么小,并没啥扩张,不过是水深了些,干旱季节能保水而已,气候还是过往那样的气候。水鸟筑巢的材料也不过是因地取材的水草。那草肥壮,巢筑得大,机构非常合理,每一茎草都摆放得当,没有丝毫敷衍的迹象。窝里空空,鸟在不远处觅食。但彭子能想象到水鸡归宿,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的景观。
这鸟窝筑得好。彭城对凤云说。
前几天过风暴,受损了一次,这两天才修复的。凤云说。
这样啊?一眼看去,规规整整如新,看不出风暴的痕迹呢。
那是,鸟如人,人如草。人是三节草,不知那节好。
彭城很惊奇地看着凤云,一下醒悟出凤云很有文化,她说的话,有些是彭城平生第一次听说。
彭城很认真地听凤云说事,凤云看出彭城肚子里的事儿,就直接说:我身上的事儿,可以写成书。
彭城点头:会的,我会把姑的事儿写出来。
写出来也不过是草一根。三节,总有一节是甜味的。
那当然是最后一节甜啦,您看,您看……
这个时节,南京还有杭州,凤云藤上的人,报来的全是好消息,就是周溪新街上做满头卖炒粉的大女婿老董,也说儿子正张罗买轿车呢。
凤云愁的是,年下那么多车来,怎么放。如今,凤云家有了洋楼,洋楼是年轻人归来住,凤云只是住老屋,两屋之间有院子放几辆车没问题,但没有让汽车驶入的大门呀。
是,总还有门的问题,还有,屋西北住着永远和人家抬杠的阿禄,每每总要塞路,旧年老胜的车回乡被挡,跟阿禄说了好多好话还不管用,弄得一家人眉头不展。后来凤云对阿禄说了一句悄悄话,阿禄就暂时放行了。
您那说的啥呀?圆嘴说成了扁嘴都没生效的彭城问凤云。
凤云灿然一笑:我说毛鸡塘的水鸡是神派的善鸟。再翘勇的人也敌不过神鸟一根善毛。
阿禄就那么服了,真是鬼打架的事儿。他不怕水鸡,只怕夜鹭,大概黑黑的水鸡和夜鹭有几分相似,阿禄就连着水鸡一块忌讳了。
过往的岁月里,村里的苦难是伴着夜鹭的叫声来的。
壬寅年,甲寅年,出那么大的事儿,夜鹭日夜叫唤不停。
毛鸡塘的水鸡,真是万镒村的神鸟。彭城不忌讳凤云的唠叨。
关于门和路的问题,俺夜躺床上听水鸡私语。很多次,我心里有难过的坎,都是听得神鸟夜语点拨。鸟语入心,风从东来,二日,暖阳就高高照起。
彭子很认真地听,忽然醒悟,这些年写来写去,到底还要写到毛鸡塘边来。
毛鸡塘如今没有邪气,有好路通马路,往东有宽得可以跑车的石板路到祠堂。一路有野生或家种的草木五谷,数不清的虫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歌唱。搞农业合作社的刘贤德,种了几百棵柿子树,都开始挂果了,等果子红起,那是拍不完,画不完,吃不完。凤云说,这辈子只想住毛鸡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