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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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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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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到树上去

五年前,看到一个视频,一个98岁的老太太展示自己爬树的技能,那真是矫健、敏捷得不同一般,年轻人也极少有这般功夫。最近又在视频里看到那个老太,在路边卖菜,跟当年没什么不同,还是喜欢秀爬树,那身手乃至“永远健康”的祝福辞中蹦出的中气一如当年。

是健康成就了爬树,还是爬树成就了健康?

移民建镇前中国的农村真有叫“村”的东西。村必有山,山必有树,树有橡子、柿子、桃子……还有鸣蝉和黄鹂。

每一个孩童都因为上树下水挨过骂,但多数的家长是粗放式的管理,对于孩子的“翻生”不知不追责,知了也就是随口嗔骂几声了得。

上树下水,对孩童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其中技巧,不会有人传教,都是自己磨练。

赣方言把爬树说成盘树。

赤膊又赤脚,在山林里行走,偶见蛇兑,孩童争持,手快者得,将蛇兑在自己脚板上反复撮擦,一只蛇兑,会被几个人很虔诚的循环利用。

这种不失诡异的行为,目的是求盘树技术的提高。乡里代代相传:用蛇兑搓脚板,盘树技能立增。我当然是试过的,还真有些感觉,搓了蛇兑,就能攀到更高更难的地方。大约是遇得蛇兑的机会不够多,我的盘树技术总还是比几个儿时的玩伴见绌。

盘树有什么用?为何要学盘树?大约没有什么人思想这个事儿,做个野孩子,总得有野的本事,本事不够,那不白野?思想儿时对盘树的思考,好似就是这般简单。

其实盘树能力好,是有福利的。

有些鸣蝉在大树的高处,蝉是很精明的东西,占了高枝的蝉非常傲慢,树下走过一拨拨顽子,有孩童手里还拿了捕蝉罩,蝉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自鸣其乐。一般的孩子持丈余长的捕蝉杆对高枝上的蝉没有威胁。到底有孩童觉得自己实在足够优秀(瘦如狗,敏如猴,脚板搓过的蛇兑无数),壮个胆,吐口唾沫在掌心里搓了,弓着背噌噌上树去了。那蝉依旧不理,因为多数的情况,再厉害的顽子也到不得杪上来,只在蝉脚下丈把路就心惊胆寒而止步,不服的顽子会对蝉骂几声了得。蝉不耐烦会狠狠回骂一声再撒泡尿极不情愿地飞去。也有心理素质极好的蝉,只是不理不睬,不温不火,继续弹“高山流水”。正自得,眼前忽有黑云罩来,迅雷不及掩耳,蝉入了顽童的手。悄悄的娃来了,不惊动一丝云彩。这是真的盘树高手,蝉落此境地,被玩死也足可成就其英雄气概,没啥不服。

捕高枝上的鸣蝉,不是光靠胆大心细就行的,那得有绝对可靠的攀爬技术,眼随心到,脚随手合,六神相配,决无半星差池。是不是这个主,各人心知肚明。也有出色些的,到得一定高处,忽然生怯,手脚不前,这是自知能力尚不到捕此蝉的高度,及时收手,下次江湖再见。这也算是高明之举,可褒不可贬的。

高枝摘柿,也是孩童心中亮丽的风光。

根深身高的油柿子树,果多得如天上星,摘柿、打柿的人一拨拨过,热闹续过秋天,场子就冷静了,但总还有些柿子留在高枝上,眼看一天天红了,让过路人产生许多遐想。

冬天的某个晴日,霜最后一次把柿子吻了,说:今天有个翻生子,有非常好的道艺,造化上的事,你们随他的瘦手去吧。

阳光把石级照亮一半的时候,那娃来了,上身依旧赤着,下身裤子破洞处露出酱色的腚,疯着头,三声咳嗽一口唾,悄无声息上到主干高处,看到一只螳螂,那贼一脸懵逼问:你丫东土大唐来的吧?娃说:俺喊三,你滚一边去!

那里有个极大的险要,鼻涕娃,豁嘴娃,乌面娃都到过此地,被那一险拦了,都自知之明,甚至在梦里宣布,牌楼下老树杪上那柿,除了青鸭鸟,谁也别想。

露腚娃查看了那险要,看到青鸭的粪,笑了,心说:青鸭不是鬼,只是鸟。

后来,村里就有了故事,高柿子树杪上的神果,让露腚娃摘了,差半日就断食一七的癞痢老祖,吃了那果,缓过气来,说:梦里吃遍丰都,竟无一物味胜那果。方圆五村的疯娃找那露腚娃去,把他按地上死抽,索一果无获,问那果竟何味。露腚娃说好味,好到无法说。再抽再问何味,娃答:我未食一果,怎知?

后来,那娃为填补人家心中的失落,答应帮人家打橡子。盘到村里橡树林最高的橡树上,到那无人到过的树杈,打三个响咳,金灿灿的橡子如接到上天的指令,如雨一般落到地上去,打得树下捡果的人背上噗噗响,无人喊疼,抽人的那娃对一家屋子的后门喊:谁给俺篮子俺喊她八声婶!一夜间,许多人家吃了橡子粉。旧年春上露腚娃爷娘在鄱阳湖里走猪婆山时跟黑白无常走了,只余下瞎眼老奶陪露腚娃,老奶不知道捡橡子的信息,见到吼橡子归来的露腚娃,说:今夜无粮,也无妨,谁饿肚也不会夜半跌下床。露腚娃灿然一笑:奶,我头发如鸡窝,藏了三橡果,路过村西坟茔里的罗叔婆烧的火粪堆,把橡果煨了,喷香喷香,一个给您,一个给我,再一个还给您……

记不准村里何时没有了橡树林,连长鸡枞的灌木丛林地也长出了楼盘,行走故乡,我变得有些慌乱,天哪,今夕何夕?不说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吗?树呢?骄傲的蝉呢?

没有“村”的乡村,许多事逐渐变得模糊。

夜梦故村,我依旧为童,村里竟无故人,一人坐坝上,看远远似有人来,几分像捕蝉娃,几分像露腚娃,喊那人,眼看往近处来,竟又自去,君去何处?无应,欲追,身沉难动,那人影随风散,终无辨行坝上者谁。

我现在居住的珠江边,自然也无村,早年因着水土保护的需要种下一片树林,如今成了大气候。让从村里出来失去了村庄的我看得心生欢喜,每每徜徉其中,总有盘到树上去的臆想。这当然只能是臆想而已,少年时代的爬树技能早已无存,莫说盘到树杪上去,苦苦挣扎也怕是上不了几米高,而且,绝不会真的动爬树的念头。

忽然心生莫名的哀伤。

是不是,人骨子里该有盘树的原欲?这种原欲是生物进化过程中产生的,是人生存能力达到一定程度的产物。人在艰难中,靠这种原欲驱动磨炼自己,得到一种高境界的生存、创造能力。

食饱穿暖,波澜不惊,长期不利用这种原欲,那种起伏跌宕地驾驭人生的精神因子就会萎靡。

想到巴马去,看看那个一边卖菜一边盘树的百龄老太。

不是学她爬树,是想了解她怎样地保持了那种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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