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过千山万水,去问他。
我不会问他在天堂过得好不好,这话俗透了,把个不在的人说在天堂,简直二透了,既在天堂,又哪里还需问好与不好?
我想说:想把字写好,谢谢您,教我。
我儿时知道写毛笔字要临帖,没钱买帖,父亲为我写。
至今我都坚信,我父亲写的字帖真的不比卖的字帖差。
我就是学着父亲的字,被老师看上了,老师笑了笑,大约是去了办公室做了消息扩散,不久就有了书法比赛,四年级以上的学生全参加了。我得了全校第二名。第一名是我的哥哥,比我高一个年级。
父亲的字,在我眼里无可挑剔。
“横”是那样精瘦担当,“竖”是那样隐忍坚实,“撇”尽多少人生精彩,“捺”住那颗奔腾着的叱诧风云的心。
还有“点”,弹丸之地,四面皆空,却要说尽几多规矩,运行几多内心的回旋;还有“勾”,不是用来钓乌鱼,不是用来晾衣裳,不如新月温柔,也无利刀锋芒。那勾只是那勾,勾尽世上多少事,全是春春秋秋。
还有那形,说方正,说包围,说谦让,说自信,说抱团,说机巧,说穿插,说奉献,说企求,说欲说还休。
可惜儿时,只知道父亲的字好,不知道字性如人性,字生即人生。
觉得颜真卿想说的,父亲差不多都说了;颜真卿没说的,父亲也说了。
他是乡里人心中的知识分子,虽然他的身份只是个手艺人。
康金叔在山里叱诧风云,总有些时候会步入头上冒汗,有口难言的的境地,他最后一个法宝是:等我哥哥来,我哥哥毛笔一划,云开雾散!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不再用毛笔写字了,也不再有叫儿子写字的心思。康金叔说的毛笔一划,只是个象征说法。
但那年父亲真有了钱,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据母亲说,父亲还清了我家在生产队所有的超支,买够了带粮的工分,还有余。
那年,大队部隔壁的商店里,来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毛笔。以我浅薄的知识加天然的敏感,知道这笔来路不一般。那笔杆深棕色,比一般的学生毛笔粗许多,最特殊的是,笔毛也是棕黑色。我疑心这是非常好的毛笔。
问其品,是狼毫。从此知道那个给鸡拜年的家伙,有着这么好的尾巴,一个恶棍的牺牲,创造世间多少文明!
问其价,要七毛。七毛呀,这是“天价”!比一般的毛笔贵出几倍。好东西原来不便宜,是呀,好东西也不应该太便宜。这是世事在我面前推移了多少浪里沙我才明白的道理。
我隐隐知道父亲有钱,就缠着父亲给我买毛笔,父亲果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问父亲:买哪种?父亲答:买好的。我就知道父亲会这么回答。
我疯癫着赤脚跑过弥漫着纽扣的故事的贝壳场,跨过蛇打架的冷水沟,去那个驼背老人站的柜台,兴奋地囔囔要买那支怪怪的毛笔。
父亲发现我真的用七毛钱买了一支毛笔,也长长的惊叹了一声,旋即认可,说:那定是上好的笔,要好好写字,莫要糟蹋了笔。
那真是一支好到我无法言语的毛笔啊。
一点一横长,一撇撇过墙,两棵木子树,栽在石头上。
多么漂亮的“磨”字,磨难的磨,磨锄的磨,磨针的磨,石磨、水磨的磨,这是父亲亲手教我写过的字,用这支笔写下来,令人欢喜得想哭。
父亲有钱的日子很短,据说,他赚钱是因为做了一师多徒的坏事,这是不对的。
父亲又一次写了毛笔字,认真地悔过。是一张条幅,贴在中堂的位置上。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有钱过,许多年,许多年,差不都都买不起一杆学生习字毛笔。
但他心中的以前泼洒在字里的种种,依然还在。我坚信。
我读过许多没有油盐的书,写过太多太多的洋码字,最终,我又习起了毛笔字。
写着,写着,总以为自己超过了父亲。
甚至,有一次,沾沾自喜地对哥哥说:比父亲的字还是要好些的。
这都是吹牛皮,不事实。写得多了,我才悟出:父亲的字,是一座山,我终生飞越不过,攀爬不过。
之所以敢吹那样的牛皮,有一种原因是,父亲已经好长时间没写过字,他没有好的纸,没有好的墨,没有好的笔,没有像样的写字的桌子。而我已经有些踌躇满志了。
那年清明,我去老坟茔扫墓,捡到一份佛教寺庙的申报材料,有一百多页。都是复印件。因为对资料的敏感,我把那东西带回来,闲置在某个地方。之后把这事丢一边去了。
大约两周后,父亲在自己居住的客厅的墙上,贴出了足有二十多米长的小楷条幅。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父亲确实没有好的毛笔,没有好的墨,也没有好的纸,就是一叠有着空白背面的废纸给他契机,他就写出了令人惊叹的一笔不苟的小楷。内容非常丰富,都是对社会万象的描述和理解以及告诫后代做人的诀窍。
他的字性还在,那些曾在他心中波澜起伏的东西还在。
我写了好长时间的草书,也写过自己琢磨出的古拙体,后来还是老老实实的写起了楷书。学得非常慢,但恒心也还有,信心也还有。
总是觉得自己的楷书实在太糟糕了,比如,就是写不好父亲教过我的那个“磨”字。一页一页,只敢偷偷地往废纸篓里塞,连保存的勇气都没有。
是的,人生有很多欲望,有很多滞涩,有很多浅薄,有很多恐惧,有很多烦躁,有很多飘浮,有很多愚笨,有很多恶毒。如不时刻警惕,一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折一点,随时都是软肋,随时都是丑陋。
最难写的,是“口”字。
这个只用“横”和“竖”包围的口字,按说,简单之极,按哪个书家的规矩,也不过是横轻竖重而已。
写着,写着,我就发现这是我无法学会的一个字,明明知道书法上的规矩,写出来,就是令人尴尬,令人惭愧,令人汗颜。
那就查书,查多宝塔碑,查颜勤礼碑。
还是写不好,羞于见人的口字啊。
就静坐在工作室门口,看着远远的桥,远远的水,远远的白云,想起那个据说是在天堂里漫步的人来。
“磨”字清晰起来,下面的“口”字也清晰起来。
他写的“口”字没有丑陋。真没有,仔细想,想到日坠西山都没有。
这个农民,这个只读过三学期书的手艺人,这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文化人,是怎样做到的且终生不会浅薄?
他写的“口”字,是那样不失方正又潇洒地变通,是那样轻如流云又雷霆万钧。最重要,是那样懂得内敛,好大一个口,腹内却不空,绝不臃肿,绝不膨胀,能瘦的都瘦了,能让出去的都让出去了。做偏旁时,绝不自诩自己有半壁江山,而是小而再小,避而再避,但结成字后,一个完整的神奇会诉说着那个小口的功劳。做底座时,那口字是那般自甘低下,宽宏大度,托住世上许多风流。
是的,这就是父亲写的“口”字,这个一粒豆豉下两口饭,在我孩童的时候就训导我们“喉咙深似海”、“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会写毛笔字的汉子,光大了“口”字的神奇。
这个人不会再来,是的,任凭我是如何的思念他,他真的远行了,不知去向。
如今,我有好的笔,好的砚台,好的纸,好的墨,好的印鉴。
这一切,都不难获得,难的是写好的字,写那些潇洒奔腾在布谷鸟鸣叫的田野上的青春妩媚的字。
不能写好的字,终是囊中羞涩。怎样地极尽斯文之能事都是。
悔也无用,这是造化。
唯一后悔的,是许多年里,咋就不能为父亲买好的笔,好的纸,好的墨?要是这一切都有,父亲会创造出什么呢?
父亲为何从来也没有叫我为他买那些东西呢?
难道,对自己的儿子,也会心中有话口难开吗?难道,这也是“口”字的神奇吗?
真想,梦里过千山万水,奉君一杯茶,问君一席话,不为别的,就为写一手不难看的楷书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