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长大的村庄东临向村,不大,也不十分小。周溪地界唯一的向姓村,总让少年的我觉得几分神秘。早先刘、向两村的关系好似不错,我本家有个姑娘嫁到向家去,生了维惠表兄和菊花表姐,当过国民党宪兵的长松叔公有个姐姐也嫁在那里,生好几个漂亮表姑。更早的时候,向村有女嫁到刘家来,陪嫁东西好多,最有特色的是陪了一口塘。塘在向村西南,搬不动的东西,如何陪嫁?只是因着向村和刘村接壤,刘村人到那塘来洗衣荡尿桶虽没有可能,但可以车那塘的水灌溉向家边那一垄刘家人的地。做爷娘的疼娃,把活命的东西陪出去,很令烟火里的人念想。
楼下有塘,今日早无楼。民国走到上世纪末,向家没有楼房。楼下塘周遭半里地没有房屋。
可见,有楼的时候,还在前朝。
大概是这个样子,有个向姓人到此地开发,发了点小财,买田置地,开挖池塘,最下面的一口塘做了嫁资。
把塘做陪嫁,想来只能是首祖,等繁衍成村了,塘就是公共的,谁想陪也办不到的。
明明是向家地界的塘,却由刘家主张权力,刘家人其实也并不知道如何用那塘,心心念念只为要宣告“那是俺的”,这样不免造成刘、向两村的矛盾,闹大了的时候,刘家不晓事的跑到向家去做了打人的样子,就得了很不好的名声。
向家人发牢骚说刘家人欺负人,有些要面子的非常不满,这里那里告状,也无果,对于那塘,后来向家人还是承认了归属,说明陪嫁之事不妄。
少年时,我随父亲去楼下塘拉腰网,是夜上去的,毕竟有些怕惹是非,鱼是真有,大鱼跑了,网住的全是斤把重的鲢子,那时不嫌鱼差,一样心花怒放。
除了楼下塘权益之争,两村也冇好大的事,闹着闹着,嘴乌面乌的事就淡忘了,老表老表依然亲亲地叫。
我对那塘的名字有些着迷,全在那个“楼”字上,有楼的日子里,尚无村,只一家,故称向家,至今村不小了,还是称向家,这是沿袭来的,没有人觉得不妥。这一户人家到底从何方来的?来这里之前是干什么营生?这关乎鄱岸旧日烟火,正是我的写作的着力点。
旧年我去了向村,问其宗谱的事,几个人都支支吾吾讳莫如深,有人让我找维惠表兄的叔叔枫林,德高望重的枫林老人对我的问话很干脆地回:没有谱,早年让火烧了。
哎呀,这太令人奇怪了!这个村已经没有人知道自己祖先的历史了?
踟蹰间畈上远远有个戴便帽的女人跟我打招呼,看样子她是认得我了。
女人正抽烟,笑着说我是彭子。
您是——
我是维贵。
齁子?是啊。
这人少年时有些胖,好似也有些高大,但如今却非常矮瘦,说话热情温柔,让我看错了性别。
他说——
向家的先祖来了百几十年反正不到两百年(不知道他这个信息是怎样获得的,很可能是他自己分析的结果),先祖来时住西南一公里外的白沙咀水竹禅林寺附近,靠输湖水而居,后来因着什么变故,怕癞头鼋。(乡人都怕癞头鼋,原因是远古这个地方出现过洪患,大平原,竟然变成好大一座湖,很多人死在水中。地面下沉的事被神话成鳌鱼翻身,乡民不知虚构的鳌鱼是什么,就说是癞头鼋。湖汊非常多,汊里、塘里也死人,小孩死塘里了,乡民就说被癞头鼋扯去了。向家先祖住输湖边,可能有小孩出了水上的事故,就怕癞头鼋。)搬到东北一公里处的老虎山,老虎山上有野兽,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向家先祖又怕起老虎,最后搬到后湖咀上东岸。这个地方原是别人居住的地方,住绝了,空着,向家那个人是惯走江湖的,没有忌讳许多。村中有墓群,不是向村人的祖先。这是证据
维贵,绰号“齁子”,很小的时候就跑码头,什么都做过,甚至栏杆子也数过,人是极精明的,劳神一些自己活命过世之外的事。少小离家老大回,却是最了解村里旧事的。
之所以把维贵看成女性,想来是他的形体神韵有些女性味,少年时是柿梆脸,细皮白肉,老来瘦,皮肤依旧好,少胡须,语出温存。这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人叫恭贵,是维贵的叔辈。不光细皮嫩肉,柿梆脸,三七分的头从来梳得整齐,常有搽凡士林的光亮。未曾出言脸带笑,轻言曼语,喜唱歌,《陆英姐》、《十八摸》、《细姐个眉毛弯又弯》之类全会,没有上过学堂的他竟然能会些之乎者也,步行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曲里的“走路好似风摆柳”的唱词。我曾写过一篇散文《文人》,我把这样的人认定为真正的文人。
细想,这两个人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而且,恭贵也知道自己的家史,说他祖宗是铜匠,一代代传下铜匠的手艺,他甚至说自己虽然做了篾匠,几乎也会铜匠的事。这么说,那个在塘边做楼的,就是个打铜的匠人。
那个铜匠,赚了好大家世,买田置地不说,有个蒲垫,承装着不少的黄物。告老后,整天蒲包不离手。我想就该是这个人,把一口用水的塘陪嫁给了西边刘家刘万镒家老二或老二的后人。这就有了楼下塘归属为刘家二房的后事。
那个时候,这个财主已经年老,妻早亡,有女,无子。有女儿嫁到泗山。老人常住泗山。女婿有老父,也单着,两个老人常在一起讲狐狸精嫁女消磨日子。有日,外甥端碗点心进房,拿铺垫的醒着,就伸过手去接。那外甥不给,说是给俺家家(祖父),不是给家公(外公)。老汉霎时泪目,哽咽不止,叹:女婿再孝,到底是外人,人得有自己的儿啊。
这个铜匠因着打铜有着非常好的关于结构的学问,三都里某个村造祠堂,有大梁难咬合,竟然特请这个铜匠去主墨。三斧加一凿,别人棘手的事就成了。上好梁抛粑,铜匠占尽许多风光。他那个蒲垫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让一个老庚盯住了。老庚有一女,容貌姣好,二八年茂待字。这老庚特意接酒,肉食端到歇房里去,只让女儿在房中独自陪酒还过夜。老庚本来是用色诱的办法下毒,谋铜匠那蒲垫的。谁知女儿却真的喜欢上了那老汉,只给老汉酒,把毒药倾尿桶里去了。醉酒后铜匠做了顺风过岸的事。老庚等到天明未见预期的结果,夜半还听得春上鲫鱼逗水的风光,知道所谋之事败了。他却不甘败,想着从败做起,赚退步的风光。不露声色,把铜匠扯到他家厦屋,指着一堆草木灰,命令:拉。铜匠就把憋了半夜的一泡好尿尽情撒了。草木灰上一洞到底,彰显了铜匠的实力。老庚叹一声:都是命上的事,该你铜匠有艳福,或有子嗣之福。把个女儿鸣锣响铳嫁到二都去了。还果真生了儿,铜匠心里那个疙瘩解了,人被春风托到半天。拆蒲包,造华堂。之后子嗣兴旺。设歪计不成再成人之美的岳父在女儿家活过花甲,死后有人引幡,也得了善终。
哎呀,这就是了,所谓楼,该是此华堂了,楼下塘之名,是后有的,早先嫁女的时候叫姑娘塘,铜匠那时无子,人生暗淡,没造楼。
故事是恭贵讲的,当时我只是半信半疑,肯定有那么那么些事,比如一代代传下打铜的手艺,靠吃价的手艺和好的人品活命。晚来得子却衍发了一村也该是不假,蒲垫藏金和老庚设局不成偶成佳缘我有些不信,因为关于曹百四村成村,也是一样的说头,有移花接木的嫌疑。
向家有铜匠,没问题,有个人打铜得了铜匠的外号。说起向家铜匠,故乡上了岁数的皆知!铜匠有女,嫁给富家山我表叔的儿子,千真万确。铜匠在不在?我不知道,如在,也不过八十好几的年纪。
最近,看了汪国山先生写的关于汪家墩向打锡村匠人的人文,一下悟出许多事理。
虽然打铜打锡各自成匠,这两样多是合着做的,打铜的可以打锡,或者说,原本打锡的,因着锡器不流行,改做打铜,或兼做两样。民国时锡匠也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千家万户的暖壶就是锡打的。我家就有一个。这是热水瓶还没有普及时家庭必备的东西,一个大锡壶,盛满吊罐里热就的水,放一个暖桶里,锡壶周身用破棉絮塞着保温,老人坐暖桶上,慢慢享受那不急不躁的温暖,夜阑人该上床睡,那锡壶里的水可以用以洗面、泡脚,一壶几用,巧用得厉害。到确实不再用锡壶时,匠人才专打铜。铜锁、铜炉、铜包角,铜锣、铜号,用铜器的地方多了去。到很晚的时候,打铜的改做配钥匙的营生,好似那些人最终做了修钟表、刻图章的行当。这种涅槃之后,彻底就没了打铜的影子。
想必,恭贵、维贵的先人,就是锡匠,比如那个蒲垫藏金的人就是,兼做了铜匠,最后才弄成铜匠传家。
汪家墩向打锡村,明初起家,至今只有刚过百的人口,这样的不靠水无血吸虫害的山村,按理人口不会繁衍得这么慢,该是有人因着出门打锡打铜,找到自觉好活命的地方,就留些不回,另起了墩头。
这肯定是典型的现象。比如,有个人,做营生到了六都,生意做得好,无暇归户,干脆就找地方做屋成家,去了水竹禅林寺,怕了癞头鼋;在去老虎山,怕了麻老虎;最后去了汤家山东,恰汤家、袁家已住绝,有好多荒废的地方,一里路外的万镒咀,不待见汤、袁的荒地,成就了那个走江湖的铜匠。
直接的证据我是没有的,但这向村打铜,那向村打锡,打铜打锡,在都昌地界历来是合着说的。比如人家话事,旁人嚼漫无边际无油无盐的东西,话事的就会反对:不要打铜打锡啊。并非说打铜打锡不好,是说叮叮当当细碎地响,影响人家说话的效果。
还有一个事儿,我上面藏着包袱一直未抖开,就是我凭直觉,认为恭贵、维贵,正是向村先人的容貌神韵特征。细细想,向家好多这样的人。再,汪国山先生发的向打锡村的向礼浪先生的照片,温文尔雅,慈眉善目,衣着朴素,年过八十还浓而且齐整的发,三七分,柿梆脸,胡须不多。要是把恭贵和这先生的相片摆一起,谁都会说是兄弟。
真巧,巧事真是有理由的。
楼下塘北的向村先祖是不是从向打锡走出来的?不一定要说个如丁如目。我是说,有一种人文历史,是用手艺来刻写的。岁月沧桑,有些笔划难免变得模糊、晦涩、移位、走色,这种痕迹总和就把生活和历史变成了画,变成了诗,变成了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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