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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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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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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师

窗外飘来茉莉花香,令我眼眶发热。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康耕老师。

他不是我的老师,是我父亲的老师,教过我父亲唱高腔的。

我儿时顽劣,总是想偷看父亲的秘密,于是就看到了父亲非常珍惜的高腔曲剧本,都是手抄的。我知道那不是我父亲的手迹,到很晚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我父亲老师写的,老师的名字叫刘康耕。

一个老师,教国文,也教高腔。

教高腔,说的是,既教高腔里的文,又教高腔的唱法。

高腔,又不是起源于江西,但江西有很多地方,就是非常顽固地爱着高腔,爱得几乎没有道理。

我见过这样一个场景。那年,我和父亲在门首斗七地里劳作,当天做的是泼粪肥的勾当,很臭的,有三分香,哎呀,这是乡里人调侃的,别信。但见邻村一个老头,非寻虔诚地跟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耽搁不起功夫,并不停下劳作的脚步,那个人也一直随着父亲的脚步转,一直在问着这样的问题:这个地方,怎么的唱呀。

那个老人叫昌建,是我的同宗,比我的父亲高出两辈。

我的父亲所会的那套,就是高腔。在我看来,父亲的唱法,一点都不好,简直翻腔走板了。有什么好听?就跟赶鸡差不多。所以,我写的小说《高腔》,就说主人公秋山,唱高腔,跟赶鸡一样一样的,不好听。

但有人非常珍重这个东西,如八十岁的昌建叔公,为了弄清自己一个没有把握的高腔唱法,不怕粪臭,不怕颠簸,不耻下问。

我的父亲走下坡路的时候,做过的最辉煌的事,是被泗山人请去教了一个月的高腔。一个月,吃香喝辣,还拿人家的干货。

父亲的高腔,是康耕先生教的。

康耕,我儿时的听觉是康庚或康更,那是我没文化,误听。古人云:教子孙两条正路,曰读曰耕。这“耕”竟是和“读”并列的好事。给康耕老师取名的,必定是知书达理之人,给娃儿取名,自然是先考虑读书做官,但那样也太俗气了,退而求之,就是耕了。读不了书,就去耕田,汗水滴滴,布谷声声。谁也说不得不好。这个人就真的在书文里耕作数十年,教了“关关雎鸠”,再教“《天官赐福》。”

我之所以知道他的实名是康耕,并非来自我父亲的训导,而是来自江捡峰——都昌电视台一个至诚又才华横溢的记者。那天,他发给我看一组图片,是几本高腔曲剧本。我一看眼睛一亮,这跟我儿时偷看的父亲的宝物如出一辙,但这个有签名:刘康耕。

哎呀,他原来不是刘康庚,也不是刘康更,他是刘康耕。

他原来崇尚耕耘。

我其实记得他的模样的。

大约是上世纪六六年或更晚一点,我见过那个老人,光头,扁嘴,穿洗得发白的长衫。我知道他是老叔公康庚。

据说,五八年吃食堂的时候,他去分粥,不小心把粥泼到地上去了,这个男人竟然嚎啕大哭:苍天哪,我这一家怎么过呀?

但他一家人后来过得挺好。他的儿子非常爱戴他,估计是有文化了,去了县里,先是做计划组组长,那是比现在人社局局长更有权的职位。后来去了公安局,做政保股长,改革开放后,做政委。还有个儿子去了粮食局。孙辈都是非常有出息的人。

这个人,早早地退出了乡人的视野。

是的。他是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老师,但他只是个老师。

这话怎么讲呢?在世人的眼中,他也就是教过顽子“子曰”之类的书文,再就是教过“官人哪——”之类的赶鸡似的东西,这有什么呢?当不得饭吃,当不得兵使。

人生一世,悲观的说法是草木一秋,旧秋过后有新秋,新秋时,谁还念叨去秋有个什么什么的草,草上结着什么什么的果呢?

但我是记得的,虽然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一个做老师的,教了人家“子曰”,还教“三圣母——坐洞中啊,前思——后想—— 想起了——柳官人,好不——心酸哪——

很多年后,人家为了学会刘康耕老师教的那一句”柳官人好不——”中的“好”是如何的愁肠百结,忍着粪臭,不停颠簸,被寒风吹得鼻涕泛滥,老泪纵横。

这,这,这,还不够吗?、

很多年后,康耕老师自己的后代也把祖父淡忘了的时候,还有人记得为他写一些文字做纪念,这,也还不错吧?

我出生的村子,清初出了八个教书先生,到后来又出了不多也不少的教书先生。我也算一个吧,虽然我只是教了一辈子很狗屁的洋文。老师中,也有很出类拔萃的,如为了争地权而穿烧红的铁靴的先祖,还有德高的世振先生、康信先生,以及康信先生的儿子刘强老师……算来真不少呢。

但我依然非常顽固地回忆康耕老师。

我亲眼目睹的画面,不过光头、扁嘴、洗得发白的长衫而已,还有他呼唤长孙女的悠长的略带夸张的高腔调:那个彩云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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