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鸡鸣

小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公鸡脑子里有个像松果的器官，会分泌一种对光非常敏感的激素。当光的波长穿过公鸡的头骨时，那玩儿会发生化学反应，公鸡就会情不自禁地打鸣。

我的母亲告诉我鸡叫三遍会天亮。

夜半孩童睡得死，不知鸡叫头遍、二遍，当家的男女却是很敏感鸡叫的，一遍鸡叫就醒，或起或暂挨着，到五更鸡叫三遍，那是必然要起床的，古往今来，虽说穷是命穷，懒却是万万不可的。

早先，辽宁瓦房店有个农民叫周春富，五更鸡鸣起，黄昏断暗息，一辈子克勤克俭，脑子也好，攒下百十亩地，当然得请长工、短工做活。这人待人仁厚，工钱给得足，从不拖欠，对工人的要求就是勤出力，不偷懒。他是东家，自身干起活来是好样的，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晒，硬是让长工看了觉惭愧。后来有个人写了本书，说“周扒皮”半夜装鸡叫，逼工人出工。

周春富临终对家人说：俺一辈子宽人律己，与人为善，却落得一个丑恶名声，不服啊。

他的外孙是读了饱书的，识得世事广，告慰他：姥爷到底是有福的，您一介布衣，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理，让天下人知。半夜装鸡叫虽然不雅，然假象终会散去，真相显山露水，等您在天国喝茶走马，地上人尽知您是好人。而且，阎王的簿子上，是好是歹，准准载着呢。此言既毕，老者溘然。

我的祖母和母亲各自当家的时候，家里必然是会养着打鸣的公鸡的，家里养三种鸡，下蛋母鸡，长肉的线鸡，打鸣的公鸡。遇上鸡瘟年，过年少鸡，打鸣的鸡是舍不得杀的。

鸡鸣阳气生。

夜深，是邪鬼在村道里游荡的时候，比如新亡的鬼，不情愿到地狱去，哭哭啼啼，得阎王恩准，让小鬼押着，回自己家里来，听得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愈发不忍归去。恰鸡叫头遍，远近村阳气十足的歌声传来，大地上的阴气快速淡散，所有的鬼魅，像接到命令，立即停下在阳间的业务，打道回府。新亡的那鬼，也不得不一舍长干，随鬼差急匆匆奔阴司的道上去。

没有打鸣的鸡，夜半死寂，远方天空会偶然飘来青鸭（夜鹭）的哀鸣。不但当家的会变得惶惑不安，以往在鸡鸣里沉睡的顽子也会莫名其妙的醒来，老人会咳的转不过气，婴儿会啼哭不止。一个人家会阳气大减，不说诡异的那啥，好似活命过世里很多事会乱套一样。

得有打鸣的鸡。

雄鸡三唱，那是对太阳的请辞，雄赳赳，气昂昂，万里霜天沐金光。

鸡鸣晨，鸡鸣午，都是非常好的画题。

鸡鸣成妙音。

中国好声音，不仅仅是人的声音，更多是自然的声音，雷声、风声、雨声，苗儿拔节声，更有望帝春心唱杜鹃，蛙鼓、蝉鸣、蟋歌，鸡啼……

鸡脑对光，能敏感最高级。午时是一日中最光明的时刻，这个时候，公鸡也有话说。

此时的鸡鸣，跟子夜的呼唤情调是不一样的。节奏也不同。一般是，戴冠客缓下觅食的节奏，先重复着发单音，跳到一个只能独立的高处，煽动着疲倦的翅膀，对着远方喊：

我看见

一座座山……

是不是，惜阴咏叹调？

江上渔者，畈间麦客，油榨坊里的赤脚汉子听到鸡鸣午，有了新的思绪。呵，天过午，光阴渐少，所获总寥寥。且作食，一只鳑鲏一壶酒，血气涌上来，手脚上了劲，再博它半日光阴……

徐悲鸿不仅擅画奔马，也擅写鸡，最荡人心神的是公鸡图，头顶蓝天，脚踏大地，万千气象聚于一呼的神韵。

早几年我在北京东城区生活，东花市大街有家好大的画馆，作品清一色是公鸡，张翼，吐舌，竖冠，伸脖，劲爪，夸张的写意，都是鸡鸣晨、午的风景。

鸡鸣入好诗。

鸡鸣发黄山，暝投鰕湖宿。

独树鸡鸣枫叶飞，荒村雁没芦花碎。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扰扰季叶人，鸡鸣趋四关。

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

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

荒村风雨杂鸡鸣，轑釜朝厨愧老妻。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鸡鸣俦侣发，朔雪满河关。

咿喔晨鸡鸣，阑干斗柄垂。

树密不言通鸟道，鸡鸣始觉有人家。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侧聆天鸡鸣，凡耳初破聋。

刘琨与祖逖，起舞鸡鸣晨。

人生会合不可常，庭树鸡鸣泪如线。

因思市朝人，方听晨鸡鸣。

鸡鸣日上，海山雾起。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鸡鸣还曙色，鹭浴自清川。

使者远造庐，鸡鸣起膏辖。

远客夜衣薄，厌眠待鸡鸣。

合衣卧时参没后，停灯起在鸡鸣前。

冢上鸡鸣犹忆钦，山前凤舞远征璞。

虎啸俟腾跃，鸡鸣遭乱离。

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

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

鸡鸣狗吠散如烟，宠姬给配功臣第。

文华接武英，凤吹应鸡鸣。

茭叶萋萋接烟曙，鸡鸣埭上梨花露。

念此久兴叹，游不待鸡鸣。

土屋桑树高，鸡鸣日方晏。

天上鸡鸣海日红，青腰侍女扫朱宫。

问安寝门外，旦旦俟鸡鸣。

危机真虎口，急计假鸡鸣。

下客趋前敢献诚，为君试效晨鸡鸣。

鸡鸣脱虎口，狗盗乃获全。

融泄长鸡鸣，縯纷大鹏翥。

晞发此窗前，鸡鸣海天晓。

看炊红米煮白鱼，夜向鸡鸣店家宿。

弄寒群犬戏，惊晓独鸡鸣。

……

鸡鸣知人家。有鸡鸣的地方，就是有人家的地方，就是说有人还有家，男人、女人、孩童、老人，还有茅草屋，说的是鸡鸣，其实潜台词里还有狗叫，还有烟火袅袅，还有田亩盈粟。有人修得仙成，飞到高天，似闻鸡鸣，眼泪涌出来，呵呵，最美原来是人间。

鸡鸣显村落。早先是一户人家，后来成了村，鸡鸣日出，霞光照那村，万物皆凃金。高树惊飞鸟，屋道咳耕夫，井台上，丰乳肥臀的女人用辘轳摇着春光。

鸡鸣见故乡。回到故乡去，瓦屋不再，道无牛铃，彷徨难前，忽闻鸡鸣，热情奔放一如当年，寻声望，枣树从水泥墙的缝隙里穿出来，那年，鸡鸣五更天，赤脚盘枣树，偷得枣五六，双臂尽血痕，裤衩被刮破，路遇鼻涕娃，赠君枣一二，莫笑俺露臀。

鸡鸣即号角。曾经多少的日子里，三更鸡鸣，黑暗中铁皮喊话筒里传出队长的声音钻进正酣睡的男女的被窝：二队社员，大家都听到，抓紧时间起来熝饭吃，吃得饭到布袋湾作坝，五个人一把锹，十个人一把大锄头……

之后生命的气息很快化解了黑暗和寒冷，几十个男女组成一个很青春的队伍，朝着二十多里地的饶河古道出发……

生活在南国大都市里，感受着财富和现代科技带来的温暖和光明。没有机会品味黑暗和寒冷。只在夜半，常常感受到大地的叹息和疲惫。

从乡村走到南国都市里来创业的人，多数已不再年轻，都市给了这些人前所未有的繁华，繁华也把这些人衬得暗淡。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感充斥创业者的心头，一会儿感受坐地日行一万里的快节奏刺激，一会儿却感受雾气蒙蒙，天地间不知哪一星尘埃为我的惶惑。

转辗反侧难成眠，成为许多男女的通病。

在某个木棉花开的日子，我夜半听到鸡鸣，潜意识里回到故乡。朦胧中有人舞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之后我随大地安眠，竟不知五更鸡再唱。

从此夜夜，鸡鸣安抚我梦入故乡。

原是我住的这个楼盘旁尚未开发的一块地，不知何日走进了一个精明的农民，在土地闲置的缝隙里创造可以属于自身的财富，有了不错的养殖，池里鱼，圈里羊，棚里鸡。那鸡是土鸡种，保持了中国农业文明时的生理，竟然能从彻夜不息的强日光灯下辨别出极微量的自然光，会在子夜打鸣。

喔喔喔——

教你教你歌

有屎有尿日里屙

阿公要车水

阿姆要栽禾

阿哥背着妹子趟过河

喔喔喔

不只一个人扬起嘴角说，今年木棉红满树，木棉树下有红冠。

船厂的老胡说，鸡叫了三夜，就看到布谷鸟从凫洲桥下飞过。

神奇了哈，思想今夜且细细听那鸡鸣，细品那远古传来的农耕歌谣。

谁知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听到。正诧异，手机微信提示音，是官老师发来的信息：昨夜心绪极好，仿悲鸿画公鸡报晓，请上午来我斋粗茶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