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2/18
分享

布谷看到那荸荠

于我而言,最好的“水果”是荸荠,虽然这半辈子并没有吃几多荸荠,荸荠给我的印象确实太美好了。

荸荠的形、色,占据了我心中芬芳的角落。无论是带泥的、装篮的、洗净装盘的,还是刮去了外皮露出比府绸布还鲜白的润肉,我都固执地认为是物质世界最好的形状。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二十三,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看护外祖母门前水田的庄稼。母亲手里拿一个小竹竿,挥舞着做赶牲口的样子,我们走着的田堘下一块水田,有显得疏落的水稻样的庄稼。母亲用那个小竹竿从那水田里杈出一棵禾苗样的东西,蔸部有一个小指大的枣红色“果子”,母亲说那是荠子。母亲把那荠子摘下,在衣服上把荠子上的泥水擦去,交给我,说:荠子。我当即嚼着吃了。敏感到风从东边悠悠来,布谷在上空悠悠叫。论理只是荸荠栽种的时候,母亲从水田杈出的那一茎,该是种苗。过往的岁月里,我一直潜意识里认为是尚未成熟的新茎。

此后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把再次吃到或见到荠子作为理想。理想也都实现过,在族里某一个或两个人结婚的时候,不知谁给我吃过一、两个。盘子里的荠,已经洗净,枣红色,闪着神奇的光。那枣红色的神奇表现在红里藏着黑,单纯的黑却是难免让人悲观的,但藏在红中则气象万千,让我想起梦里才可见的瑰丽人生。好似也曾得到过带泥的,环线上有褐色无光的衣,放衣服上擦,神奇的光就显出来,再擦,会更亮,荠的上端有一个主芽和几个副芽,都包在浅褐色的衣里,在寒冷的冬天里,看了让人倍感春暖,如闻布谷在野上。

少年的我有理由认为陶公汊是故乡最美丽的村庄,生存着最美丽勤劳还智慧的人。最大的证据是那里人曾种过荸荠。我一直想不通为何除了陶公汊我的故乡没有别的什么地方种植那神奇的“果子”,如果不是别的村里人太傻那当然是陶公汊的人太聪明。虽然我在陶公汊生活的时光里,再没有吃过荸荠,我那未免荒唐的意识一直无改。

陶公汊,在文字的记载里好似写的是“涛沽汊”,有传说是洪武帝尚不是洪武帝的时候,村里人在那里的洪水里捞到过战鼓,因是得名。那怎么不写“捞鼓汊”?我读书后总觉得“涛沽汊”的写法文艺得莫名其妙,自思那个地方就该是如读音一样的陶公汊,早先住过一个陶姓汉子,人家尊称他“陶公”,曹姓人洪武年间从西源来,这个时候陶公已经不知去向,陶公汊的地名却在那里,一如都昌六都地面的蔡公汊、王公汊、景家汊。六都陶姓村至今有两个,一个是后湖陶家湾,一个是马山陶架里。是不是,这两个村的某个先祖曾在箬堑住过?

我直觉那枣红色的光里有神奇的乾坤是从吃那很小一颗荸荠开始的。母亲把我留在外婆家生活之后,我再次在陶公汊见到那神奇的光——来自彩贝。陶公汊人不知在哪里采来很多贝壳,令我喜悦的是彩贝,那彩贝可以比外婆的手掌还大。彩贝上有弧形的条纹和凹槽,凹槽的底部决定了贝壳的厚度有限,所以多数的彩贝都被丢弃。这就成全了顽童。顽童拾彩贝作为玩物。彩贝五彩缤纷,什么颜色都有,我却因着对荸荠的好感,更看重荸荠色的彩贝。我把荸荠色的彩贝摆满外婆家的条凳,玩着一个人的孤独世界的精彩。

外婆过世,我的哀辞里写过“我疑心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所谓金光,就是荸荠色的彩贝之光。

陶公汊,确实不愧于六都第一个种荸荠、有彩贝的村庄,经历了极度困苦岁月后,好似真是沿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逶迤而来,从纽扣厂,到珍珠核加工厂,再到珍珠养殖,后来是贝壳工艺品磨制与加工,最后是高端工艺品生产,在六都乃至全县甚至全国都是出类拔萃的。四十年来,应当是故乡唯一的没有极贫户的村庄。

美丽富饶的陶公汊却不再有种植荸荠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的土地上,我常看到一种丛生的针叶草,很有几分像我记忆里的荸荠,早先我问过跑船的汉子,说是野荠。莫非就是野生的荸荠?是不是那草的蔸部也会长出小一些的荸荠?好多次,我很认真地去拔那丛生的草,真的看到枣红色的根,那根好似真有膨大成荠的趋势,但我从没有看到有成形的荠。有一次老船工康兴叔公和我的父亲在我家院子里聊天,我打量到紫薇树旁有那丛生的草。不失时机地问父亲那草究竟何名。父亲就很认真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半天无果,就向康兴叔公请教。因为两个人都曾在鄱阳湖里跑船采湖草,对这种草非常熟知,应该也都曾想挖出这草的根当荸荠吃,都有过什么样的希望和失望。应因为这样的原因,父亲想不起立即转问叔公。叔公答:荠荷。荠,呵呵,这就是了,名有“荠”,说明真跟荸荠有关系,“荷”而已,故乡的先辈人说的“荷”就是草茎,那就点名这草只是“荷”像荸荠,不会真有荸荠的地下茎。

可见,故乡的先辈人,也如我,很想故乡能随处有荸荠,可现实就是没有。故乡市场上卖的荸荠,早先是水路上从鄱阳来,那边土地多而肥沃,许多故乡不大面积种的东西都从那边来,比如论船装的“河萝卜”、大冬瓜,长甘蔗,还有荸荠。

那条水路就是饶河古道。

古道有个中间站,是棠荫岛。目前五岁的时候岁外祖父、母出没在湖上网鱼,母亲的工作是带她的小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后来母亲被作为包婢去了湖上岛她的姨妈家,那是一个好多年都基本与世隔绝的孤岛,岛上人捕鱼为生,可种的土地不多,却种荸荠。母亲在那里以包婢的身份偷拔过田里的荸荠。她在那里吃过人间极品,所以后来不失机遇冒着品行不端之虞采一个给她的儿子,对儿子来说,这是极大的恩典,心心念念记挂半生。

我的同族一个伯母晚年患严重胃病,卧床期间厌食,只青睐一样东西:荸荠。荸荠是她的女儿卖的。那时已经是非常便宜的果品。伯母在最后的日子里很奢侈地吃了荠子,她和他的儿女因此觉得有些释然,母亲吃太多的苦,到底是能吃上荠子而且很多天直到过桥时分是想吃就吃。

我想通这么茬子事儿:早先在极度贫困的日子里,故乡人把种荸荠作为奢侈行为而拒绝种植荸荠,荸荠一年一熟,产量多不到哪里去,而且在乡民的心里,荸荠当不得粮食,用种两季水稻的田来种植不能当粮食的“水果”,实在太不合算。等到故乡不再贫困,工业、加工业对种植业造成极大的冲击,水稻、棉花都不种了,那当然更无心去种荸荠那种卖不到好价钱的小物品了。荸荠只种在人心里。

如今,荸荠的风情被风吹散,荸荠几乎被故乡人遗忘。

只在过年、过节做喜会的时候,做肉丸,主厨的师傅会冒出一句:弄些鲜藕做末。肉丸子是故乡人心里认为极度奢靡的美食,清一色的瘦肉,剁成藻子,掺和些鲜藕丁,美味又爽快。多半厨子这时候会微微叹口气,啥也不说。个中意味,上了年龄的都懂。做肉丸子肉末的绝配是荸荠的白肉,那样的肉丸才是地道的肉丸,吃一口,肉鲜,有鲜果的芬芳,牙齿感受了爽脆,人欢欣得眼眶发热,就是因着荸荠啊。没有了荸荠,才用藕丁代,过来人知道,这原是“差一灶火”的,至少从情感上是这样。

我想出一辙:下次回乡,一定要找地方拔到荸荠,满满一筐,做个大菜就是配荸荠末的猪肉丸子。菜熟之前,我会拿一个上好的带泥荸荠,在布衣上擦去泥,让母亲先吃。

母亲你听到什么,是发棵鸟(布谷)从荠子田那边飞来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