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刚过,窗外的霓虹灯显得分外疲倦,偶尔有车鸣喇叭,格外刺耳。
“算了,我说。”嫌疑人对警官说:“我睡了一下午,你却是白天黑夜地耗着,吃警察饭,也真难。”
警官对着手机发呆,没有反应。
“嗨!你就不要觉得愧对你堂客了,我说还不行么?现在招供,天亮前你还可以赶回家。”
“哦。”警官反应过来,匆匆把手机收了。“今天,哦不,昨天是我老婆生日,本来要在一起吃个饭的,摊上这么个案子,黄了。”
“做警察也不好,累得要死,工资又低,吃力不讨好。”
“确实辛苦。”
“嫁给警察够倒霉的,等于就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就是。不过——”警官很认真地说:“也不能没有警察呀,不然,会有更多的人回不了家呀。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等她丈夫回家呢。“
“是个屁!你今天不回明天还能回,我呢,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
“……”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警官点好一支烟递过来。
“我没说什么。”
“你不说愿招供吗?”
“还是不说的好。你说句实在的,我招了,能算自首吗?”
“不能。”
“能算立功吗?”
“那也算不上”
“那还是不说的好。”
“兄弟,还是说的好。你的事,迟早会露出水面的。”
“会判死刑吗?”
“……”
“怎不说了?”
“那要看你是怎样杀人的。”
“我没想杀人啊。我就想抢点钱。”
“天哪,咋就把人害了呢?那个可怜的女人也这么说,钱也归你,车也归你,你不该要他命呀。”
“我并不想杀人的,只想走人,他扯着我……”
“说。”
“我……”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就这样杀了他?他和你一样是贫苦人,他老婆等他回家吃饭等到天亮。可怜的女人,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算了,我看你是个至诚人,还是招了吧,事到如今,我只想早点回家。”
“回家?”
“不用瞪我。四川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想早点去天上那个家,那一刻来临,什么都清净了。”
警官为嫌疑人倒了杯水,叹口气:“你歇会儿吧,我把那个人的事说给你听——
他是个老实人,身体多病,穷得家徒四壁。厨房连个顶都没有。老婆倒是极端贤惠,吃苦受累没有丝毫怨言。男人看打摩的可以来钱,于是借了6000元,买了个车。白天在外拉客,晚上回家,中午吃两个馒头。虽说苦点、累点,生活总算像是有了奔头。他每天傍晚都要给老婆打个电话报平安,老婆就做好饭等他回家。第四天,不知为何,中午就给老婆打了电话,说是那天生意好,赚了钱,要给女人买件衣服。女人很激动,老早把饭做好了,赊了瓶酒,等丈夫回家。天黑了,夜深了,风变得越来越凉,街上的喇叭声越来越小,山上的青鸭鸟叫越来越凄凉。男人没有回来,女人还在等。直到我们找上门去。
女人没有把男人被人害死的事告诉在外打工的儿子,只说男人出了车祸,她说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心怀仇恨。好可怜的女人,男人死了,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婆婆知道。
我最后一次去她家,她在我面前跪下了。我告诉她:人已经抓住了,一定为你报仇!女人摇头,哀求我说:能不能不判他罪?我懵了,以为她犯糊涂。接着她说:我已是没有丈夫的女人了,我等的人永远回不来,早晚也就死了这份心。那个人也有亲人,他的亲人也在等他回家,等啊,等啊,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讲到这里,警察已是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嫌疑人也哭了,好伤心。
两个人好长时间无语,打破沉默的是嫌疑人,他以安慰的口吻对警官说:“你看你,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怎么就做警察了?快点,叫那个兄弟记录吧,我说——”
我是三月份树长芽的时候来阳城的,八月份树叶落了,割漆的事就算完了,我想回家。山西阳城到四川绵阳的火车票要二百多块,我只有一百多块钱。挨了几天,很焦虑:再等意味着回不了了。真想回家啊!家里就一个幺弟,该是二十八岁了,一个人,没个依靠。因为我坐牢,人家瞧不起俺幺弟,我只能走远点。你问我为甚事坐牢?嗨,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那时我和村里一个妹子好上了,这妹子对我是真好,等了我几年,她老憨要我盖上房就让我们圆房。我没啥子法子,一个人去了广东佛山找事做。混到年关也没攒下几个子儿。我好想回家,想那个爱我的妹子,房子是盖不成了,我想送挂项链给她。到哪里去找钱呀?我在马路边蹲了几天,看那些穿金戴银的人在眼前成天晃,终于没忍住,我扑向一个坐摩托的戴一挂粗项链的胖妹,摩托翻了,胖妹摔得不省人事,后来知道她高位截瘫。我自己也摔成骨折。从医院里出来就被戴上手铐脚链去了看守所。后来到樟木头坐了十五年牢。出狱那天,我衣服都没买件新的就使劲往家赶。谁知绵阳已遭受大地震,我老憨被活埋了。那个和我好过的妹子一家人全没了。还好,幺弟还在……警官大哥,给我一支烟吧,你就耐心点,我啥子都说。
我这辈子算是没啥子指望了,总想让幺弟成个家。本想在外赚点钱寄回家,让幺弟娶堂客用,没想到混成这样。那首歌唱得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我也想回家啊,哪怕到父母的坟地看一眼,为幺弟做点粗重活就走也行。得做点事了,想了好久,除了抢也没别的法子,我也不想抢很多,够买一张车票了就好。
我在广场等了好久,几次想下手都犹豫了,我在牢里想过:就是讨饭也不要犯法。可不知是什么鬼摸了头,我还是上了一辆摩的车。
路上,我还是放弃了抢的念头,因为我看到那人数钱,没有多少,可能还凑不够一张车票的钱。
于是,我说:到了。下了车,我横了横心,说:我没钱,四块钱也没有。那人说:怎么行?我老婆等我回家吃饭,为了这四块钱就耽搁了,四块啊,又不是四毛,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我就骗他:到前面我家里取钱。于是走向一个昏暗的胡同,我想跑掉。不想那是个死胡同,我回头那人就扯住我不放。我就在衣兜里取出螺纹钢棒,敲了他的头,他死命不放手,我就再敲,到底敲了几下不记得了……
警官擦了眼泪,拿出手机,给局长发短信:“他招了。”再翻看妻子最后一条微信,回复:“欧了。”
曙色已经从窗外透入。警察找来嫌疑人的夹克,亲自为他穿上。叮嘱道:“熬了这么久,多喝些水,洗个脸好好睡个觉。”接着叫人把嫌疑人带走。嫌疑人眼睛红肿,乖巧、温柔得像个在哥哥跟犯了错的小弟弟。
警官和战友走出审讯室。大家相互看看,拉拉手,拍拍肩,算是相互致意,没有言语。
警官走出大门,一个袅娜的女人迎上来,两个人都无言,都微微地笑了。
曙色里,林立的高楼显出简约的剪影,千万个家庭在睡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