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

癸卯年的冬天很湿冷，在我的家乡，很多人过年的时候都是躲在自己家里，不想出去打牌。

甲辰初四，我在黑暗里跑步，看不见启明星，听不到鸟鸣，在新塘（新塘不新，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西北处新造的鱼苗塘，听到窸窸窣窣的洗衣声。

老庚，你好早。那个人明显从跑步声分辨出我是谁，主动打招呼，我知道是解春。

冷好长一段时间了，河水真的很冰冷，解春却到河里来洗衣服，好似洗的什么大件衣物。真不易啊。

初四还是拜年的时节，解春却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到这里来洗衣服，问她冷不冷，很干脆地回答不冷。哎呀，这女人，很令我有些感想。

说起来，解春是我家亲戚，她从牌楼下嫁来我村，我村有她的外婆，外婆是我妻的姑奶奶。

初知她，觉得她完全没有文化，长得也不抢目，和丈夫一起做很劳苦的农活，几乎不与人交流，那当然是很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色。

但她的吃苦耐劳还是很早就被我识知。

有一次，我从家里走向家边去学校，看到她一个人在割稻，田很大，割稻的只有她一个，割稻之后还要脱粒、收晒谷、扎杆、光墈种种，真不易。大约她把她男人省出来去做石匠的户工，一个人耐得这个苦，那当然就能多出不错的收入。

很多年以后，我又在那里看到她割茅草，也是夜色尚未褪尽的时光，她一个人在那个被乡民认作很邪气的地方与青鸭对话。这个时候一般人家已经不烧柴了，更不会去耗着光阴去割茅草这么低端的柴草，割下了，还要担柴上下蛇行一里多路到她家。

她是不是真有些傻？还是她把自己地位放得太低，觉得这样生活并不辜负于她？

她确实生了个儿子有些太本分，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花了十二年，之后读初中一年就辍学了。再过些日子，就被弄进了神经病医院，到如今有好多年了。曾听人说，那娃打电话给他爸，要出来，他爸怕他出来做揪心的事，觉得他在里面对家庭有种种的好，比如，那家医院是政府给老百姓做的福利性质，人在里面，不管多久，吃穿住一律免费。他爸就虎着嗓门要他老实在那里治病，那娃很气愤，说，我没病，你才有病！他爸越发铁了不让他出来的心，到如今又过了好些年，外面再没有那娃的消息。

十多年前，我忽然听说解春会退吓。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发烧，家里驼事的疑心是受了吓，把魂魄落在某个地方，这不但耽误活计，也有丢命之虞呢。有人就找解春。解春就弄出一个旧时量米的竹筒，放满米，念叨些什么，再查看筒里米，果然亏欠了一角，这说明是受吓是真，从亏欠的角度看出病人魂魄丢失的方向。解春解释一通之后，又念念有词，说一大通人家听不懂的话，就把那事制破，漏液带主家女人去把魂魄唤回，多半病人就好了。

这很有些颠覆我的三观。解春是文盲，怎么学会了巫术？那么一套一套的，没点真功夫是很难蒙混过关的啊。人不可貌相，这人还真有些来头呢。

这一次之所以要写写解春，并非因着她行巫术有了什么神迹，而是因着她一如既往的勤劳苦做，令我感触的，是她不但能以苦为乐，还能公而忘私。

我家院子外还有一块无围墙的私人领地，在一片香樟林旁，每天都有大量的树叶落下，以往我在家的时候，每日早起第一件事是扫那里的落叶。这一次却有了改变，那一片地面干干净净，不需要扫了，这很令我爽心。还不是偶然，天天如是。终于察觉出有人在天不亮之前把地扫好。那人扫地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这人是解春。

叔婆好，这么早您就帮我把地扫了！真不好意思劳您辛苦。

不要叫叔婆啦，你和我同岁，互称老庚就好，老揺也是这样的。

哈，解春真是善解人意，叫她叔婆确实有些过于礼教让人不适，叫她姐或妹又因着她夫家辈分高也不妥，互称老庚真好，自然又随意，还不失礼节。这人脑子反应快，心底敞亮，不错嘛。

原来他受聘于自然村自治机构，做着村主干道路保洁的事，一年有五千元工资。这当然于公于她都是不错的事。了解到她做事很尽心。我思想着，她不仅仅是尽心，还做了很多分外事，比如我家那一大片地面的扫落叶，根本与她的工作无关。每天她要在外面忙很久，回到家里依然有很多事要她做，一家人的饮食，缝补浆洗，不易的。

后来她还帮我母亲搬运柴团，那事儿很费时，又赃身，我动心几次都放弃了，她却很爽然地把事做了，母亲给她钱，她一分都不肯要。

因着她，我感知了故乡的美好。

我想起劳模这个词，和几个乡亲聊天的时候，我说：解春真是个劳模。

劳模是个很阳光的词，有不错的内涵：劳动者做很多事，事做的非常好，有益于社会公众，体现其不错的智慧，劳动者本人不觉苦反觉快乐。

劳模这个词如今少有人提起，各人自扫门前雪，赚钱过日子已是不易，谁还想那当不得饭吃的繁华？

但我真想说她是个劳模，这些年，解春是我感知的唯一能配得上劳动模范的人。

人勤春来早，劳模是最了解春天的，哈，解春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看样子这个劳模是缘分注定的。

解春因为什么要做劳模？

我心间跳出一个词：修行。

我出来跑步的时候，大地还在黑暗中，每次跑过村祖师庙，都听到庙里有动静，有人在拜神。一开始我知道为庙内外搞卫生的人是解春，并不知道拜神的是谁。后来我察觉到拜神的人每次都是摆弄筊子（占卜用器），一般人占卜，丢筊子只需要很短的间，一事一问，一问最多丢三次筊，前后不过一袋烟的功夫，祖师庙里的拜神人，却用很长的时间摆弄筊子，噼噼啪啪的响，从我起跑到休跑，足足一百分钟，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拜神人啊。天天如是，我到底忍不住进庙看了，那个人是解春。

筊子是人神对话的语言工具，解春每天跪倒在祖师面前，用足足一个卯时和神明交流，感知神明的思想，听从神明的教诲。

神说，你要行善。——万能的神，我会全心行善。

神说，你要做工。——万能的神，我会做工，决不懒惰。

万能的神，我儿在那里，好是不好，俺梦里见他满面血，一个包如鸭蛋大，走路一拐一拐，俺儿本分，求神赐福以他。

俺神，俺还没听明白哩，人说梦是反的，梦他不好，就是好。求神明示，如是好，得阳筊；不好得阴筊。

噼啪！

阳筊呢，神啊，您老人家保佑俺儿，俺谢之无尽。不过俺还是放心不下，再求神，俺儿手脚好，得阳筊；不好，得阴筊。

啪啪！

咋阴了呢？俺不该疑惑，对神不尊，刚得了胜筊，就不要再丢了。俺悔过。俺儿真是做狗（得病）了？俺神，俺不信他做狗，俺知道有您神佑，他必安好。再来一筊，俺儿不做狗，得阳筊；真做了狗，得阴筊。

噼啪！

胜筊。谢万能的神，俺儿没做狗，俺儿好好治病，治好了早出来。俺儿是谷子下田出来呢，还是清明出来？要么端午出来？谷子下田出来得阳筊，清明出来一阴一阳，端午还不出来得两个阴筊……

俺做得不好您明示，俺神所指，刀山火海俺赤脚踩，不打惧仗。好呢，得阳，不好呢得阴，不好不坏一阴一阳……

每日拜到在神明面前的果然是解春，她每日以苦为乐，果然是在修行。

修行的人，和一般求神的人不同，一般求神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所为，却不失时机地跪倒在神明面前，多烧纸，多给香火钱，求神明以大量的财富，免除自己所有的灾难，

修行的人虽然也会跪倒在神明面前，但知道神是不可贿赂的，神也不需要贿赂，神万能，要钱干什么？每日求神，只为求神告知自己该怎样摈弃私欲，张扬公心，神之所指，即该为之。今生所得，乃前世修来；来世福分，今世所修……一粥一饭皆是大福，半丝半缕也要苦修。

修行的解春，在我心中依然高大。人之渺小，如宇间一尘；能敬畏天地，克己修行，即见其大。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欲得暖秋，必解春事；春之所贵，在于旺生；生之所旺，在于齐发；发之齐也，在于善心；善尚不足，辅之以勤；勤尚不足，补之以智；勤、智不足，有善可活。

此等说法，解春或知或不知；解春所为，不过是：在神的面前跪下去，在苦难的面前站起来！

解春并不知此神彼神之别，在她的眼里，华佗、佛祖、关公、祖师没有什么不同，拜此神即是拜彼神；拜一神，即是拜天下神。

何谓神？神不吃人间烟火（烧纸焚香没有用），神管人间烟火。这个，解春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