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印象,都昌话又硬又软,硬的是“么得嘎”之“嘎”味,这是入声字“得”(都昌话保留古汉语入声非常完备)和后面的“啊”合音造成的,软呢,给人温柔的江南水味,究其“软”因,有些说头。
都昌话有非常明显的重音现象。
对于大多数二音节词,都把第一个音节重读,把第二个音节轻读。
比如,都昌、九江、南昌、湖口,被读成dū chang、jiù gang、nán chang、hú kou。
本地地名鹤舍、玉阶,也因重“鹤”轻“舍”,重“玉”轻“阶”太久,一般人不知轻读的“舍”、“阶”竟为何字。
又如人名,包公、罗隐,被读成bāo gong、luó yin。包公因为其唯一性,倒是不会错听,罗隐却因“隐”字轻读,被后来人听成了“罗衣”。
这种现象严重干扰了都昌人说普通话,有些人熟悉拼音方案,但说起话来还是很容易被他人知道其是都昌人,原因之一是刻在骨头里的重音现象。如,很自然地把“面积”说成“miàn ji”,把“太监”说成“tài jian”,把“秋千”读成“qiū qian”。
和都昌一桥之隔的湖口,却明显没有这个习惯。都昌话的根本南昌话也少有这样的做法。跑遍九州之地,品八大方言,重音现象也还有,都不严重,都昌这样的动辄两音择一而重真是无二的。
这样的文化现象是怎样造成的?
南北朝古鄡阳县辖区地面下陷,鄱阳湖形成。湖岸的原住民都远走他乡,未被水浸的土地也渐成荒野。这样,经过隋、唐、宋、元,都昌靠鄱阳湖的地面多是荒芜。
在鄱阳湖和陈友谅军大战三十七天的明洪武帝朱元璋非常熟悉都昌的地貌,在运作“湖广填四川”时,一并把都昌给填了。填入都昌的多数是鄱阳人,那些人被迫离开家乡,经瓦屑坝上船,走鄱阳湖先西后北。填了都昌,也填了安徽,湖北,四川一些地方。一代代的人记住祖先来自江西瓦屑坝。那个地方如今叫瓦燮坽,是鄱阳县双港镇属地。
到都昌地面来的人不多,被“星罗棋布”在荒地上,没有村,只有家,家与家的分别在于姓。刘家、邵家、沈家、江家、罗家……在这样的情况下,“家”字渐渐成了意义不大的音节,只要把姓说清就行。
你是那家人?
——刘家(ga)。
你到哪里去?
——大路沈(ga)。
你老婆是哪里人?
——邵(ga)。
你女儿嫁到哪里去?
——江(ga)
人与人的家外交流本来就不多,交流的时候多是这种问答式,最多的内容是此家与彼家的关系。
后来,被繁衍成村,并没有专门的村名,还是以前的家名。至今,都昌地面上的村名,多数还是最初的家名。有些人家儿子多了,被分离出去,造了新屋居住,那就有了老屋、新屋、大屋再带家名乃至村名。家名前加个地貌特征的做法也很常见。如新屋程家、湾里程家、树下程家。
都昌少有杂姓村,原因就是填入的时候只有一户人家,各得领地,各自在自己的领地上繁衍,除了娶入的女性,外姓人是一般是无法融入本家的。到清朝情况就有些改变,一些村绝户了(有些是迁到外地),土地闲置,附近村却无心吞并,就有了外来户填入。都昌六都地面,大路沈家附近有个地方一次填入了一船九人。这九个人再不可能散居各地,集中在那一个地方居住,后来9个人都成了家,生了儿再分家,就成了“九姓十八烟”(以烟火为成户的标记,一柱烟火算一户),今日九姓十八烟,男子只有五姓。
另有大屋场邵村,有一户姓蒋的人家。这几乎不能算杂姓村。那本是蒋姓村,某代招了个邵姓女婿,后代不改本姓。结果邵姓人繁衍很快,蒋姓人到头还是一户人家(有些人家迁移到北部山区),蒋家变成了邵家。
有些原住家(村)绝户了,回填了别姓人,村名依旧。如六都的景家汊(曹家)、陶公汊(曹家)、王公汊(曹家)、颜家殿(张家)。
都昌这种颇具特色的家族繁衍史成就乡民强烈的宗族观念。各村有非常完备的家谱,每年都有盛大的接谱、拜谱仪式,新生儿必有上谱仪式。男丁必有载于家谱的派名。遇同姓人,一律依派序称呼叔公、伯叔、哥弟。不知者先报上世数。四十世人必称三十九世人为叔。对于外姓人,却有着非常顽固的排外情感。不同姓的两村,即如田地相靠,烟火相融,那也你是你来我是我,不会有大的人情交流,常有因“寸土不让”发生械斗、禁止外姓人出殡不能走本村道路的现象。
这家那家,非此即彼。
重音现象,听来给人“水”味,山硬硬,水软软,水味是软味。
都昌话还有简化声母,丢掉韵母里的撮口呼现象。
用拼音方案上的道理讲,q、y不分均读y;t、l不分均读l;f、h不分均读h。
“欺”和“衣”同音;“丘”和“优”无异;“他”为“拉”音;“偷”听如“篓”;“凤”说如“哄”。
整个都昌并非铁板一块,靠湖口的些地方,q和y,t和l是有分辨的。都昌南峰、芗溪、万户、狮山和西源等地有撮口呼。
撮口呼说的是汉语拼音韵母“ü”,都昌话主体没有这个音,以“i”代之,“吕”音同“李”,“缺”音同“揭”。
曾经的岁月里,都昌人说普通话比赣方言其它地方的人说普通话更难几分,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q、y,t、l不分,丢失ü音。
哎呀,这就更加了好几分“水”味了,不知所以的人听了,虽是不懂,却多感温柔。
都昌话明明是南昌话(赣方言)的旁系,沿湖多数先民来自古饶州(鄱阳),为何有了此般独特的语音现象?
归根结底也还是明朝移民那事儿的痕迹。
移民之初,各户人星罗荒野,草莾过人,陌细如丝,人和人的语言交流是非常不便的。隔着老远与异姓人交流,那得声高如吼,突出重点音。一是上文说到的二音节词择首音重,“张家”、“李家”,重“张”、“李”而轻其“家”。再是弱化细微差别,加大音量。这就难免把“ü”读、听为“i”。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隔得远,细微之处难辨,把“区”听成“衣”(至今都昌话“区”、“衣”同音)、把“题”听成“梨”之类的错误是难免的。久而久之,形成一种语言现象。
移民,把原本荒凉之地,变成良田万顷的烟火人家,这是对大地伤痕的的修补,是对生命的另类呵护。其积极意义不言而喻。
修补之为,必然会留下瘢痕,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总有些特有的音、形、色留下,变成世间另类风景。
都昌话之“软”,即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