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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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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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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书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尽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一个女人思想丈夫,落寞至极,幻想有客远来馈两条鲤鱼。两条,是成双的意味。唤儿子烹鱼,品味那温暖时光。幻想的东西是很自由的,并没有到此为止,转个弯,说,杀鱼的时候,看到鱼鳔,像一个书囊,解囊,竟有丈夫用白绢写来的信。儿啊,你读读那信,写着什么啊?写的是:你在家不要太省,要多吃饭。我在外面一直想着你。

想象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一个女人无法在自己的思维里演绎那并不存在的太复杂的故事。

事就那么点,如实写就是:思念出门的丈夫,可是没有消息。文学如观音瓶里的圣水,点点洒洒,静止的东西就灵动起来,自造出许多人间烟火。

民歌传唱起来,许多人知道歌中意境,把那事当起真来。

原来,鱼可以传书。

传书的是鲤鱼,为何是鲤鱼呢?不知道啊,人家那歌里就是这样说的呀。

傻啊?鱼是肉身,过得万水不可过千山,那歌里唱的是远方客提着鱼来。鱼岂可被人手提着行千里不腐?

那不是事实,那只是一首歌。

思念一个人,转辗不得眠,夜来修一书,折成双鲤形,谁可做信使,抬头望孤雁。

为了护书,做个木盒装书,取木两片,有盖有底,刻成鱼形。从此有鱼书之说。

感叹“一杯浊酒喜相逢”的杨慎据古乐府诗“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论断:“古人尺素结为鲤鱼形,即缄也。”这杨慎有些非此即彼地较真,其实,结鲤鱼形者有之,将书封在木鱼里者也有之。

送信者当然不可能是鸿雁,只是人。

匈奴王不愿汉使接走苏武,假说苏武已死。汉使私访知苏武尚在北海,就对匈奴单于虚构一个故事,说某日汉皇在上林苑,看到一只鸿雁,径直往汉皇飞来,亲亲如故人。汉皇抱雁,看到雁脚缠白囊,拆囊得苏武书,言其在北海,日夜思汉君。单于看汉使说得有板有眼,信以为真,动了恻隐之心,让汉使接走了苏武。

鸿雁从来没有为人传过书,一如鲤鱼鳔永远不可能是书囊。

后“鱼雁”成了信的别称。

再后来,信的别称有:鱼素、鱼中素、鱼缄、鱼信、鱼讯、鱼函、鱼封、尺鲤、鲤鱼、鱼肠、鲤素、素鲤、文鳞、鳞素、锦鲤、锦素、锦鳞书……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唐韦皋《忆五箫》)

门前溪水空粼粼,鲤素不传娇翠颦。( 宋刘才邵《清夜曲》)

虚为错刀留远客,枉缘书札损文鳞。(李商隐《题二首后重又戏蹭任秀才》)

锦羽啼来久,锦鳞书未传。(杜牧《春思》)

鱼笺,鱼子笺的简称,唐时川地产的一种纸,纸面呈霜粒状。常作书信用纸,鱼籽笺成了书信的代称。碧波不寄鱼笺,翠衾寒犹带龙涎。(元任昱《寨儿令·书所见》曲)

鱼书的价值在于书,不在虚构的鱼,为何汉后文化却把鱼字牢牢地贴在“书”旁?

鱼就鱼,怎么就那么肯定是鲤?

孔子生儿,县长送两条鲤鱼为贺礼。孔子很高兴,为新生儿取名为鲤,字伯鲤。

圣人都认为鲤是吉祥美好的东西,那当然就是了。

鲤鱼色艳,或金黄,或橘红。暖阳之势,丰收气象;有八字长须,如耄耋之祥。

春到潇、湘、扬子,劲雷三声,鲤鱼首先活跃起来。

明明在深水里潜行,却不时有巨大声响传到地上来,细细去查看,但见荇菜的藤状茎,被什么怪物紧拧成绳状,因着什么苦痛要狠命地拉过来,再因着什么造化上的事又排除万难逃出去。鲤鱼,鲤鱼,这是要干嘛?

人家这是要跳龙门,跳过此门去,即刻得龙身。

九州大地上多少寒苦子弟,谁不想跳龙门啊?

那就苦苦折腾,苦苦求索。

其实,这是鲤鱼在产卵。

我出生的村里有一口古塘,原是南北朝以前就有的,素有鱼龙变化的传说。

我从古塘堘走过,东风悠悠来,鸟在人看不见它们的地方啁啾。空气里透出麦苗拔节、小蒜疯长的腥味。

噗通!

什么响?

噗通,噗通!

我转身往回跑,见得我爷,兴奋地告诉爷:古塘里荇菜扭成结,鲤鱼搭籽了!

那天,哥哥和爷,在古塘长满荇菜的水域里布下网,等鱼上网的迹象。

正是改革开放之初,千万万万的农民等着跳龙门的机会。

那个早晨变得热烈的时候,我们收获了一条艳红的鲤鱼!

一条红鲤兴奋了一个村庄。

从彭泽到小唐家招亲的老武,逐到古塘堘上去,要买那条三斤八两的鲤鱼。他拿出了三块钱。

多么好的鱼,要是能做我们的晚餐多么好啊,但老武拿出了三块钱,那更是是农民非常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的父亲接过了钱,把鲤鱼给了老武。

小唐的家在我家隔壁。那天晚上,我们嗅到了隔壁传来的鱼肉鲜香,兴奋得久久不眠。

老武,是芙蓉农场的老职工,好似因为右派身份,一直单身;小唐的丈夫早年在采石场让鬼打死了,瞎眼婆婆还有两个正争吃的儿子全靠身单力薄的小唐活命。我的姨妈在芙蓉住家,她为两个苦命男女牵了线。

小唐一家吃了鲜鱼,那个晚上,他们家最幸福。

后来,小唐去了一趟芙蓉,再后来,老武也再来过我们村。

后来好说好散,小唐家有了没有老武但有另外的人的故事。不管怎么,小唐家的红火,是从那个鲤鱼扑腾的日子开始的。

另一个天晴的日子,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做好了饭,食有鱼。昨夜雷阵雨,鲤鱼上水,父亲披蓑夜筻,得鲤鱼一条,二斤七两。

无酒,父亲做个举杯的样子,对我说,你明天去九江考研究生,煮鱼是为你饯行,鲤鱼跳龙门,你会考到的!热泪淌下来,滴入碗中鱼。

我想古来九州的烟火里,关于鲤鱼的故事那是罄竹难书,除了我之所见所遇的关于丰收和事业上的希冀,应当更多关乎自由和爱情的追求。比如我看过多遍的王文娟主演的越剧《追鱼》,说的就是鲤鱼精追求人间爱情的事,那鱼,把毕生苦修所得的妖身豁出去,求男耕女织式的爱情佳话。

陈胜吴广起义,借了鱼肚藏“天书”的噱头,言陈胜为王,乃是天意。我想那鱼,多半也是鲤鱼吧?这是说,古来得天下的大事,也和鱼书关联,可见神州人总把好事儿和鱼扯上。

困苦的日子终于被中国人掀去,鲤鱼的故事渐渐淡出忙碌着的世人的视野。

吃鱼成了很普通的事。

令我诧异不已的是,我的故乡人早已不食鲤鱼。

说雄鸡、鲤鱼,是世上两大毒品。

鄱阳湖里野生的鲤鱼,在市场上没有人购买,哪怕是两元钱一斤贱卖亦然。

亲见哥哥在河下买小鱼做鱼食,两元一斤,卖家舀小鱼过车,网底下发现几尾约两斤重的鲤鱼。竟然不好意思当小鱼卖,拿出来,待过秤后当“废品”丢给了哥哥。

天哪,鲤鱼这是怎么了?

查遍《医宗金鉴》,没说鲤鱼有毒啊。

为了证明鲤鱼无毒,我专买一条大鲤鱼烹吃,吃得头上冒汗,脸放红光。乡民、亲友不为所动,淡然一哂而已。

有毒就是有毒,故乡人非常坚持这个认识,有人甚至都认为当初潘金莲闹死武大,根本不是用了砒霜,本是用了西门药房里治跌打损伤的生药,眼看要好起来,金莲烹了一尾阳谷县护城河里的金丝鲤,让大郎喝了那白汤。哎呀,那怎么得了?!

故乡人那么热烈于鲤鱼的吉祥的岁月里,也是有雄鸡、鲤鱼为剧毒品的意识的,只是那时的乡民,在极端困难的日子里挣扎,饥饿、严重的缺乏营养,让人们忽略了鲤鱼之“毒”。如今衣着不愁,谁的命都变得金贵,谁还吃那有毒的鲤鱼呀?!

细思鲤鱼有毒观念的来源,我思索跟唐李对鲤鱼设立的“忌讳”有关。

鲤,雄健,多籽,跳龙门成功的代表。李、鲤同音,一时被皇家立规立矩尊奉起来。朝里出令禁捕鲤鱼,偷捕者杖六十。

不得食鲤!

我的故乡有“三田世家”李姓家族,实在是唐皇后裔,他们奉行不食鲤的规矩。不得食鲤,演变成了“鲤食不得”。

为何食不得?就是有毒呀。

据说,孕妇可以在望月分娩之时吃一次鲤鱼,那是“以毒攻毒”,让新生儿免于百毒之侵。这正是说鲤鱼有剧毒,非“以毒攻毒”万不可为。

不食鲤,很令我感受遗憾,这简直暴殄天物。

我很想设一次鲤鱼宴,专烹鲤鱼,上美酒,吃他个睡鱼懒猪,告诉乡民:

鲤鱼是吉祥物,多少年来,我们贴的年画上,必有笑童抱鲤,年有余,跳龙门!

我急得跺脚:鲤鱼无毒,食鲤有福。比起食四脚动物的费油,食鲤真是非常养生的哩。

鱼雁传书,食鲤中毒,说起来都是乌龙,人世间根本就不曾真实存在过的,人世间因着某种缘分存在了偶然的虚构,虚构了之后却被当做真事,融入到人间烟火里去了。烟火里就有了另类的气味,有青春味,有苦涩味,有柚花的芬芳味……虚构的东西就成了另类的真实,真实的内核就是文化。

鱼说种种,都是过眼文化。写到鱼书的诗随便能找出百千篇,你如有心,疯着头发去读就是;跳龙门那事,那更是妇孺皆知深入到人膏肓里去了,境界太俗,有书也没啥读头;鲤鱼有毒之说,还没有成书,故事肯定有,不是说潘金莲让武大吃了阳谷县护城河里的金丝鲤白汤,那基本算是我瞎编的,指定还有别的说头,比如,白沙咀的庙祝珍珠,那年他或许并不是吃了火石淬汤,而是吃了庙下鄱阳湖里的金丝鲤,那鲤鱼肝真毒,一耳屎扒就能要一条牛样大后生的命,珍珠前世救过饶河里一条鲤鱼命,注定在命悬一线之时得转世报恩鲤鱼,吃那鱼肝,以毒攻毒,人就好了。好了不忘神明恩,珍珠就做了庙祝,贴心服侍神或是自修佛,一个人住那山上,走夜路的人过五松坡,听得木鱼托托,那是珍珠的心声,袅袅入夜空,传到神或佛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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