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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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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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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当庙,水清椒红那个秋

在我的印象中马当庙有些像梁山寨,背后是山,西南面是鄱湖水,茫茫一片,让人有“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情感。

鄱阳湖区最大的湾,是西湖湾,俗称西湖渡,湾顶上分东西两个触角汊,西边是江浒湾汊,东边是檀里桥汊,檀里桥汊顶端是马当庙。丰水季节,无论是长江上水的三峡客,还是下水的扬州商,都可以一帆不落行到庙边来。自然,如果你有扁舟一叶,随心可以荡进天下九州。

这只是理想化的境界,

人难得有一舟,有舟也难得顶世上许多风浪。

我所知的马当庙,已无庙。

有一所中学。

我到那里的时候,宋龙根就在池塘边钓鱼,三尺长的软竹竿,大蒜杆浮子,也就玻璃线比我掉石鸡的棉线先进。他蹲青石上下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些收获,就是半两重以下的鲫鱼两三尾,他用这个烹成汤,放很多的味精,大家觉得他这个做法很高档很奢侈,有些人甚至蹭吃过他的汤。

我没有吃过,太奢侈了。

他算是南昌知青,是建设兵团出来的,在兵团写过通讯,很有些文笔,下放到都昌,不久就有了工作,也就有了都昌籍,失了南昌籍。从都昌的乡下调回南昌去,谁有这么大的门路?

他非常非常想回到家乡去,也为此跑过路。到底没有音讯。于是他非常忧伤。

他有点玩世不恭。驼背,狗似的瘦,脸色蜡黄或苍白,头发不及寸长,不竖起,伏在有屑的头皮上,缺了些男子该有的伟岸,但他来自“建设兵团”,我觉得总该跟“兵”有某种关系,也就令我心生对他体力方面不自觉的虚构。

宋老师教语文,应当算是出色的老师,那个秋天有过他主讲的公开课,不知因为什么我没有去。

他住东楼北,陈竟伟错开两间的位置住楼南。

陈老师那年二十七,上海下放知青,看上去很健硕,嘴巴往下撇,露出洁白的牙。也是寸头,但竖起,比宋龙根小几岁。下放到万户再转到狮山,被推荐读了九江师范,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

都是单身。

那时,二十五就是大龄青年,农村人到了二十八,男的、女的多半得打单身。

这两二人会不会打单身?我不敢猜想。

陈老师作为“知青”下放的时候,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从未出过远门,一下要去到穷乡僻壤,前途叵测,亲人之间泪眼滂沱,难舍难分。

从万户到狮山,因为表现好,被推荐上了九江师范,这就到了市里生活两年,之后回到狮山去,做老师,端上了铁饭碗,脱离了农业生产之苦,这好像非常的幸运。但就是因为这个“幸运”,让他的户口再也回不到上海去,正如他在回忆文章里写到:那一别,上海不是家乡是故乡。

陈老师好似安于现状,简简单单过日子,他在学校养了几只鸭,鸭子住在学校的农具房里,他每日去那里捡鸭蛋,每日吃一个或更多。那屋子也就一桌一床,虽简,洁却超乎一般,地上还有鸭蛋,这就是他在我眼里作为上海知青的表征。

杨校长很勤政,也是住泥胚斗室,住房和我的住房隔一个过道还错位一间。我能记起的特征是他不停地抽黄烟,每次都能把地上吐出一大方烟屎,烟杆一收就去办事。他的烟盒,是镀铜的铝盒,烟杆是罗汉竹、铜头,长长的很有分量。

他在师生大会上说:新来的刘老师会画画,我看出他画画的诀窍,就是坚持不懈,不断修改,从一点不像到有点相像再到十分神似。你们大家都学学。

校长房南隔壁住着余建林,瘦瘦的,穿一身军绿,裤管太长,球鞋也太大,走起路来有些滑稽。他是春上分配到那里的,算是我的校友,一见面,我说,你属鸡。他懵逼地笑:是啊。

我的隔壁住查大姐,永修人,操普通话,不免带家乡口音,习惯把“钟”说成“东”,那年她也是二十八,丧夫不久,拖代两个女孩回到丈夫的故乡来,好似此地并没有丈夫的亲人,算是人生地不熟,在学校帮厨,十平米的板房成了他们的家。大姐长粗辫,大眼睛,很漂亮,住房邻我,熟悉后称我为弟。带孩子出去看电影,从拿铺里曹家或是公社所在地,走到马当庙来,她一个人真难应付,我就帮她。她胆子很小,天黑了,竟然不敢出宿舍去收衣服,就喊我作伴。

秋风起的时候,我带查大姐的大女儿去学校背后的山上摘茅栗。茅栗是野生的,满山都是,长茅栗的山坡一般很贫瘠,除了植被的马鞭,不会长别的杂草。这样的山很漂亮,跟兵库县的山或浙江的山相似,很入中国画。人从这一坡随风跑到那一坡,冯林华跟着我跑,背一个我给的装茅栗的发白草绿书包,她那时才七岁或是九岁,模样周正,瘦而高。眼睛大睫毛长,牛一样善良的样子。秋深,风大有些冷,我把草绿色卡其布列宁装外套脱下披到她身上。摘了茅栗,手被茅栗刺伤得疼。踩着有些萧瑟的草到学校去。

大姐很缺粮,指标太少,供应不了自己和两个娃。我父亲给了我二十九斤全国粮票,我十分珍惜,一直舍不得动。因为查大姐需要,全部给了她。之后我去了湖口县。我那是白给她的,并不指望她还我,后来她去县城生活,把粮票捎来还了我。

学校里有两个女老师,都是教英语。二十多岁的冯老师,长得光彩夺目,身材姣好,快言快语,春天总在她脸上住着。未婚夫是县公安局的法医。他到学校去看望冯小春,从西边垅里来,拿一个人造革提包,包里有一把五四手枪,那时我对他真是羡慕极了。

另一个余老师刚十九岁,高个长辫,皮肤有些枣红黑,很漂亮。她想学习参加转编考试,正学习,我给她提供数学上面的帮助。

她也是从西边垅里来,绿色的头巾上梦着细碎的露珠,也是提一个人造革包,包里有什么?我知道的是有白心红薯。皮是胭脂红,肉是雪花膏一样的白,吃起来像荸荠味,一点不会让我烧心。她把白心红薯分给我们吃,很土味地笑,露出白白的细牙。她的手比一般女孩大,手指长,既能满足于稼穑,又不失秀气。

我从她那里开始学习英文。说起来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写了满版的英文,让她过目,她说好看,就是有些散。

教导主任冯,络腮胡子,高个,很朴素的汉子。

因着什么,去一个什么地方,几个人跟冯主任走过西边垅,其实那该是一个湖汊,失去湖面,成了好大一片农田。记得水稻长得非常茁壮,却不见一个劳作的人。秋风瑟瑟,有小鸟不知在何处啁啾,人心感受有些许伤感,说不出名堂。

另有一个主任王,也是络腮胡子,声音浑厚,说话很令我感受亲切,他却没有在学校任课,好似也没有承担什么工作。人家说他是文革中发家的,文化水平不怎么,品行有些小器,说话习惯上纲上线,但他跟我说话却不是那样,只像一个和蔼可亲的生产队长。厨房下大师傅说他买饭先买三两的,再买两次一两的。一两的从三两的碗里划半,实际有一两半,只要付一两的票(没有半两的票面),吃完再吃半碗,还是付一两的票,这等于付四两饭票吃了五两米饭,占了一两米的便宜。据说有一次学校打平伙,做馅心粑,有人知道他喜欢占小便宜,故意把一只粑做得非常大,馅心是黄烟草。粑快蒸熟,好多老师都围着灶台。王主任也在。他此前已经知道那个大粑的位置,就有意挪到靠近那粑的位置。他说:等下拿粑,大家不要挑三拣四,拿一个就是。粑熟开锅,他冒着被热气烫伤的危险,喊一句:拿一个就走,就把那个特大的粑拿走了。

大家吃粑的时候,他很气愤地对大家说:我们党内,还有阶级敌人,迫害革命干部……

这个我没有亲见。宋老师告诉我他亲历的一件事。

学校的菜一般是一分钱一分,多是豆豉爆红椒,味道不错,就是太辣,分量也太少,罩不住碗厾。只算油和盐的本钱,辣椒是学校农工种的,不算钱。便宜得无法再便宜。身为“知青”的宋龙根自然耐不了那菜分量的少,就买两份。这有些违规,领导照顾“知青”,默认。两份菜的看相当然“壮观”许多,王主任瞪着牛眼问宋老师那是几分钱的菜,宋老师故意说一分钱啊。王主任很生气,叽叽咕咕一阵后大声囔起来:一小撮阶级千方百计梦想变天,迫害贫下中农……

校长怪宋老师“缺德”,人家就那么一个人,从斗地主的场合里成长起来的干部,你逗他干什么?!

但我却没亲见他的高调和小器,声音很有磁性,对我小刘小刘的称,很慈祥地跟我说家常,让我觉得温暖。

学校里有土地,农工还种田,我去的时候,西宿舍大厅里有一千多斤的稻谷摊在地上。

有齐全的农具,犁、耙、水车,都很完整地放在工具屋里,陈老师的鸭子就在那里下蛋。

学校孤零零地在水边,在山南,没有商店,要买东西得走几里路去拿铺。

那铺是个村名。早先就有店,老板非常仁厚,穷苦人来,不用赊账,直接拿走就是,因是有了拿铺的名号。我去买草席,拿铺里却只有一种厚实的,没有我想要的“洋气”的那种。两块多钱一件。后来我带着那件草席到湖口,再从湖口回家乡,三十多年里近万个夜晚都是那床草席独有的芬芳伴我入眠。想来,那是我买过的质量极好的东西之一。

学校里杀猪,每个教师分了十斤猪肉,还有猪血猪肝之类。恰又分了过冬的木炭。我都得了和一般老师同样的份额。恰接到分配到调令,去湖口。捎信到周溪家里,父亲步行来了学校,我没有回乡,直接去了湖口。父亲和送龙根有交谈。宋龙根是很有些“恃才放旷”的人。我认为他根本不会“作兴”我的,父亲却告诉我,宋老师说我很有才,就是太“孔夫子”气。我知道他还是看不上我整日与书为伴的学究气。我那时随身有一口外婆送的并不大的旧木箱,里面装的衣物少得可怜,全是书。老家倒腾转车到狮山,箱子从汽车上摔下,散了,书掉了一地。那时我真的有些傻,带那么些重得很的书随身上班实在太迂腐。

父亲挑着木炭和猪肉回家,步行走了很长的路,很累,到家就病了,但他很高兴,觉得带那么些东西回家很值得。木炭和猪血都分给了外祖母。大家因为此而觉得我“有出息”。木炭的质量非常好,全是材质好的小圆木材质,实心,断面看得见有光泽的年轮,没有丁点未碳化的次品。

一个秋天眨眼就没了,我去了湖口。

写了几封信,告诉狮山中学的陈竟伟等:我这里很好,学校里有电视机(黑白)……我知道那足够让马当庙人觉得“先进”,马当庙那时还没有照明电,最先进的设备是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我眼见几个老师,把蒙上黑尘的玻璃罩擦得洁亮如新,灯把一扭,倏然亮堂许多,心中对那些老师充满敬意,作为自己的楷模。

很多年以后,问起狮山中学,人说宋龙根孤独地在学校的住房里死去。他脾气有些乖戾,门不开人家也不好过问,死好多天后才被人发觉。他的理想只是想被调到南昌去,可是这个理想太远大,他无法实现。

教语文的矮个子余建林,我去湖口后设法去了公安局,在三汊港派出所当差。有日几个熟人去他那里玩,其中一个竟然拿起他的配枪对着他扳了扳机,一声枪响,余建林倒地,殷红的血在他的身下弥漫。哎呀,要是他没有找到后门去做警察……

世上没有如果。

查大姐去了县城,冯林华读高二的时候我找过她,他们生活得还不错,住邵家街一幢棋盘屋里。问起冯林华,她已不记得当年摘茅栗旧事。

十年前我任职的学校里来了狮山籍的农工,我问其中一个可认得余老师。那人说认得,八几年去了景德镇,没有教书。四十多岁时得癌病死了。

哎呀,红皮白心薯,绿巾长辫碎露珠,梦里寻它千百度,无处。

今日有抖友发个视频,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陈竟伟,上海知青……

天啊,是他。

问起,知道陈老师在县城居住,七十一岁了,夫妻俩过得挺恩爱。上海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的都在,陈老师每年都去上海一、两回。他保存了1973年从上海坐轮船来九江的集体船票和被“批准”上山下乡到都昌的“录取通知书”,纸张字迹清晰如新,但多少沧桑游弋字里行间,令人不胜感叹。其实,多少次,他也如宋龙根,站马当庙水边南望,眼泪丰做鄱湖水,想像那里有一叶舟,载他漂饶河古道,进彭蠡,过扬州,一径到得黄浦江……

偶然得问旧时人,儒味十足的程一先生早已不在,靠一袋黄烟驱除疲劳管学校的杨校长也早就作古了,络腮胡、蓝布裤的冯主任前几天刚做过丧事。忽然醒悟,那地那时教书人,半数已在天国。

马当庙、斗山、拿铺的名字也还在,早几年我去过那里,早已没有当年的样子。

再不像水之浒,过旱路好几里才可到水边。

记得两个学生,男生叫卢章义,厚嘴唇,脸多细儿淡的雀斑;女生身子非常小巧,长辫,叫闵诗书。都是黑黑的皮肤,乖乖地读书,不知后来是否靠读书活命。旧年花好大精力查找这两个,未得音讯。昨夜梦到他们是从马当庙下乘船去了海角天涯,都发了财,说要寄一箱金牌芒果我吃。

许多事,再无从问起。

马当庙还在,不只是一座山,是一所中学。擦掉黑尘点亮心灯,梦帆不落行天边的故事一直会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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