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天我爷还在竹床上未起,有人找上门来,那人身后跟着一个厚嘴后生。
桕子,汤家河人,手艺没出师,找名师撬撬,介绍人对我爷说。
此后,我爷就有了个下手,下手和徒弟不同,下手已经学过手艺,只是还没出师。下手做事是得工资的,我爷带着桕子,只是多个帮手,赚不得为师的钱。
从此家里多了一门“亲戚”,桕子每年正月都会来“表叔”家拜年。桕子进步很快,后来“表叔”因为一师多徒被查处,桕子一个人闯篾匠的江湖,混得也还不错。
桕子是第一个在红土渠外做屋的人,那屋不错,青砖,竟有两层,二楼有小阳台,令时人羡慕不已。
后来篾匠手艺被塑料工业冲击,桕子也及时转轨,和人家合伙开蜂窝煤加工厂,发不了大财,小钱是一定赚了的。
桕子的儿子叫常福,遗传了父亲忠厚的品性,很至诚地读书,一路做优等生到高中,考上北方的一座海事大学,毕业在铁路局就业,工作地点在南方某城。
经人介绍,常福娶了邻村一个女孩,女孩也读了专科大学,不高不矮好身材。
女孩没有正式工作,人很伶俐,被村委会扶贫项目上聘为打字员。
女孩认识了一个阿叔,比女孩大十多年。高高瘦瘦,能说会道,以前开饭馆,如今好似也在村里做什么干部,非常温柔和蔼的一个人,像长辈一样关心女孩。
那年回家,我在镇政府看到桕子,他叫我老弟,没笑,声音里有忧伤。他眼睛很快亮堂起来,脸上显出找到要找的东西的神色。他手里拿着一卷文件。拿文件的桕子显得儒雅,他手指很粗,却不失修长。
他把文件给我看,很勉强地,跟我小声说这几年他家里出了糟心的事。
他儿子常福前年回家过年,偶然发现了儿媳妇手机里好多照片。是那种他生死无法开口描述的内容,还有许多微信聊天文字,也是他只能描述为“那个”的性质。
和常福媳妇“那个”的就是那个阿叔。
常福好伤心,夫妻免不了有隔阂。
妻子很委屈,说她原本不想那样。
有一次加班,收工的时候已是夜上十点多,那天无月,女人没有电筒,正愁一个人怎么走三里地回家,阿叔说他送。
不知怎么,阿叔的灯半路就暗了。恰在五柳亭那里,她听到鬼叫,好似还有老虎呻吟。阿叔就牵着女人的手,女人想挣脱,心中已敏感了那手的温暖。
在蛤蟆声里,令人缩鼻的空气在弥漫,她想常福,霎时间晕乎乎觉得阿叔是常福。
阿叔忽然抱住她,说喜欢她。
叔,这不行的。放开我,我要喊人了。
女人就真喊,但出声小小的,比蛤蟆声还小。
蛤蟆倒是越叫越兴奋,女人很喜欢蛤蟆叫,前年春上,常福带女人在夜色里走,看到夜泊洲上的船,常福和女人到船上去。船巅过来,巅过去,细浪拍着船,猫头鹰在深山叫,一点都不吓人。
女孩一直压着声音喊人,常啊啊福啊啊——
女人说,她和他并没有那个。
俺真没有,常福你不信俺就去死。
常福信了妻子,阿叔年龄那么大,妻子还是花样的青春,很爱常福的。当然不会真的怎么。
常福“量大福大”,希望妻子以后不要发疯癫的微信。
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点头,发誓痛改前非。
常福就依然到南方上班,妻子依然在做扶贫工作上的打字员。
过三个月常福出差北京回途中回家和妻子小聚,又一次发现妻子手机里油菜花一样的颜色的图,好多,好多,明显火车开到庄稼地里去了,开车的还是老司机。
常福很伤心,很无奈,呛了一夜的烟,对那个人有了恨心。天明找拢家族里几个兄弟商议。兄弟们说:那人这是欺负俺汤家屋场小,不能放过!
桕子知道些端倪,慌张起来,对儿子说:千万别惹祸,无影无踪的事儿就当风吹过。
常福第一次对父亲有了脸色:人家骑在俺脖子上拉屎,俺还要讨人家的好吗?!
几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人的车,那人很惊愕,满脸不屑:怎么,青天白日打劫啊?
打他!不知谁学小品剧里的宋晓峰那样夸张地喊。常福没有喊,他喊不出口。
真打了,骨折。
扶贫干部被流氓敲诈不成遭毒打,这怎么得了?!消息风靡全县,差一点报纸都登了。
派出所捉了汤家人,常福自然是“主犯”,故意伤害,这可不是说的,人证物证俱在。
常福很委屈,他没有动手伤害人,倒是人家伤害了他的心。办案老警教育他:嫲嫲房里做豆腐的事,很难说谁欺负谁,怎么说都到不了关人的程度,这故意伤害,却是严重犯罪。
开火车的那边“宽厚大量”,愿意原谅故意伤害一族,只要陪付医疗费就不当刑案自诉。这样那样,算起来一共有十七万多,少一分都不行。
治安处罚是少不了的,拘留那话就不说,罚款是要的,每个参与人都受罚,“帮忙”的兄弟们心有怨气,怪谁都没有用,只能给桕子一家冷脸色,好似桕子一家欠了他们。
常福这些年存下的钱都在妻子跟,妻子说,钱都用在生活上,没有剩余。
桕子把所有存款取出,再到姊妹跟去借,到底凑足了那十七万三千八百八十九元九毛八。
去交钱的时候儿媳妇嘟哝一句:没算误工费。桕子、常福听得心冷。
常福再也无法对妻子说“改了就是好同志”。
离婚。
儿子还是去南方,两层楼里如今只住桕子一人。
桕子从此夜不入眠。
不眠的缘故不是怕鬼,那年跟刘家师傅在山里住闹过鬼的祠堂,练大了胆,一个人夜过三座坟山他都没有丝毫畏惧,可能以往被藐视的鬼不服,寻上了身,捉走了桕子身上的瞌睡虫,瞌睡虫多了迷糊人,完全没有竟然也是个事。
服侍高血压中风的妻子九年,屎一把尿一把,做男又当女,总是缺睡眠。妻子走了,不舍是不舍,自身到底安闲起来,心说俺如今啥也不图,就想一粥一饭夜来好好睡。
现在倒在床上就是不睡,按乡民说的法子数羊,数到八千八百八十八,那羊还是满世界兴奋地奔跑,跑到蛤蟆叫的田野里去。桕子忽然看到女人站在月光里,女人声音一如当年那么嫩,说要跟桕子去卖煤饼。桕子的板车好大,能装得下八百个煤饼,一个煤饼赚一毛钱那就有八十块钱的利润,一天卖五车就有四百多块,这样算也就年多功夫能还清这十多万元的债。桕子就真的带着女人去拉煤,晚上收工的时候,带着女人到河里去洗身子,女人说你帮我擦下背,桕子说路上还有人走过哩,女人说,我都不怕你怕啥。桕子兴奋起来,就去帮女人擦背,女人痛快得呻吟,桕子放肆起来,竟然扒下女人满是煤尘的下衣。忽然女人变色,骂桕子老没羞,桕子胆怯起来,想蒙住女人的嘴,女人却风一样消散了,煤车也没有了,桕子跌跌撞撞地跑,在黑夜里跌倒,仰面看天上,无星,只有旧报纸。桕子摸到了床板,知道自己还在床上。清醒过来,如今全县也没人烧煤饼,板车架早就烂了,瘪着的轮胎还在柴房里,当破烂卖都没人肯要。
桕子不服,觉得那钱去得好冤,他想到要告状,一路告去,总有告中的时候吧?他想找个律师,又出不起钱,想起刘家师傅的二崽彭子,那人天上地下的字加起来怕是认得几百几十,就想请他写状。
桕子寻到师傅老村去,师傅已过世多年,师傅的大崽还在村里搞养殖。哥哥老弟寒暄半天,到底要到了彭子的电话号码。
某日,我在广州接到陌生电话,竟然是桕子打来的,哥哥好,哥哥身体好吗,哥哥有空来玩,哥哥当年对我们如亲兄弟。桕子忽然放声痛哭起来。
哥哥呀,这个,呃,那个嘛,调解了,签字了,如今要翻盘就好难呢……您也不要哭,我是说……只不过……
后来又一次接到桕子的电话,还是对那事不服。哎呀,哥呀,这事我也没法子哩,您就放宽心吧,我跟常福商量过,他也是说这事过去了就算了,死缠着不好哩。俺知道你心里苦,吃好点啊,不要亏待自己啊,俺回家一定去看您,您有空来这边玩,好了,我还有点事,要出门,就这样哈,以后再聊……
之后四年,再无桕子消息。
旧年腊月二十三,下大雨,我正忙着岳母三周年祭的事,突然接到市匡山南路派出所警察打来的电话,问我认得汤敬祖否?
不认得,我很果断地回答:但我这里确实有个汤姓村,真有“敬”字辈。
警察说,有个老人说他叫汤敬祖,迷了路,看样子有智力障碍,被警方暂时收留,在他的手机里,找到唯一拨打过的手机号。
哎呀,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也不认得汤敬祖啊,也不曾有叫汤敬祖的给我打过电话。
他手机里有和你通话的记录啊。
那你把手机给他,叫他跟我说话吧。
你是汤敬祖?我故意用方言问。
是啊,俺是汤家河人。真是乡音。
有别名吗?
有小名,叫桕子。
绰号瘦筋?
是呀,是呀,我就是瘦筋。俺表叔一直叫俺瘦筋。
我是彭子呀,瘦筋哥,你咋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老弟呀,我表叔在家吗?表叔今年不带我到山里去吗?呵呵,我记起表叔去了天上做篾,山里怕是去不了,那我怎么办?我这是到了哪里?您到俺屋里问问俺女人俺这是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