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彭干事看我心思不定,提醒我。
我很敷衍地下了士。
“当头有车!”彭干事看出我心不在棋上,问:“什么事?”
“飞机!”
彭干心事从棋里跳出来,也听到了外面飞机的轰鸣声。
“破着嗓门呕血样的,这飞机要出事。”我自语。
“哪里的飞机?”彭干事问我。
“你问我我问谁?总不至于是日本人的吧?”
“不得了,飞机要是落在屋场上,就是硬砸,怕是都要砸掉半个屋场哩。彭干事嘟囔道。”
“胡说!”我骂。觉得真要出大事。兵荒马乱的,这些年眼见许多恶事、怪事,人心麻木了许多,但真要出事,我这个驼不了事的代理乡长,是不免慌张的。
“最好是日本人的飞机,摔死活该!”彭干事道。
当然不是日本人的,也不是国军的,事后知道是盟军飞虎队的。
我已经记不起那是哪年哪月那日。
我想该是春上的事。没有那天冷、热的记忆,冷天下棋,手脚冰凉,尤其是手要捏着冰冷的棋子,必有躲避寒冷的举动,会留下痛苦感;也没有扇风驱蚊的记忆,当然就不可能发生在夏天,而且,我到西湖渡,看到湖里抢东西的船上的人影,曾有“船在蛙声里”的思绪。
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我头皮发麻。天哪,飞机落地了,会不会砸毁乡公所?
好长一段时间的死寂。
“洪乡长!洪乡长!”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喊叫和惊慌的脚步声。
出门看到矮子王绍祖,西湖村的保长。
“一架飞机落在西湖里。”王绍祖满脸惊恐地报告。
西湖渡,其实是个鄱阳湖里的一个大汊湾,湖汊两岸靠打渔活命的人有几百户,这几百户人家组成西湖乡。水路往南,再有湖汊,是芗溪乡的地面。
“飞机落到湖里,没有砸屋,湖里也没有船。”
哦。我松了一口气,出这样的事,没死人当然是很万幸的。开飞机的死没死?那指定是死了。但王绍祖也没说,他多半也不知道,飞机在水里,他当然也不可能跑到飞机上去查有没有死人。
“乡长,你要赶快去,好多人在抢东西。”
“抢东西?”
“是啊,三房里、四房里江家,几十条船到飞机上去抢东西哩。又是鱼叉,又是獠(像野猪獠牙的铁制渔具),搞不好抢得打架呢。”
哎呀,不好,三房里,四房里,江家连起七八里,尽是打渔杀家的鬼!抢了飞机上的东西,上面查下来,俺一个乡长不在干地里。
去让彭干事赶快叫醒九根毛他们三个,带枪。
天不冷,我却身不由己地哆嗦起来,对睡眼惺忪的九根毛、张小七、洪细贵说:“做当兵的架势泼命喊,喊不住,就对天打枪,万不可枪口对人哈!”
好不容易揺通县里的电话,向政府报告:“直升机栽落西湖渡……”
来到湖边,在天色的映衬下得见飞机斜栽在湖里,飞机屁股朝着东北方向的夜空。丰水时节,水有一丈多深,果然飞机四周围了几十条小船,船上人用渔具胡乱搜寻着什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都不要动!不要抢东西,抢公家的东西是要坐牢、丢命的!”我对着飞机的方向喊。
夜色里,混乱的场面,我的声音显得非常干哑无力。那些人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继续做着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要做什么的动作。
“再不走开,俺就开枪啦!”九根毛喊。他是杀猪的出身,一把蛮力,嗓门也大,喊起来显得有杀气。
“九根毛你个婊子崽,你要敢开枪老子明天掐了你的头!”湖里有人回应,一些人在兴奋地低声交流着什么,没有停手的意思。
呯!呯!呯!
杀猪的九根毛真的对着夜空放了三枪。
船上的人稍作停顿,有人喊:“老子是芗溪人,不归西湖渡管!”
“天上落下的东西,老子想拿就拿,关洪国梁屁事!”另一个娃娃音喊得更响亮,这娃竟然凭声音听出我是谁。
“老子就要管!”九根毛胡乱囔囔。
“飞机上没有吃的,也没有穿的,都是很机密的东西,很要紧的东西,你们舞鱼的动了,冇半点好处,还要惹一身腥哩……”我断断续续对着湖里喊,虽然船上人并没停手,倒也减了些势张。
熬过半个时辰,景德镇那边来了几车兵,为头的是驻景德镇的第三作战处周处长。
当兵的一到,啥也不说,对着湖面狠狠扫了几梭子弹,一筒烟功夫,湖面空无一船。周处长问清一些事,带兵赴芗溪。
三房村被团团包围。一阵骚乱之后,就是死寂,一个半老头子出来,咳嗽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操好佬腔对兵喊:“没事,没事,这个,那个哈——俺是保长。村里冇有劫匪,驾船的都跑西湖渡去了老远,怕是到了鄱阳,过了长山岛哩,铳都打不到。如今在家的,全是没去捞东西的。那些逃走的,一七都不敢回家哩。”
一个士兵上前,好似有事问江保长,保长信心得到了增加,就伸出右手,做出打招呼的样子,说:“四房里的人性子是有点那个,亲柏一家兄弟五个,都跑船,走下江,也走上水,这个月刚从巴山那边回来,说是贩桐油赚了钱,鬼喲,卖桐油能赚钱?我看是耍鬼。这几个去没去抢我不知道,俺三房里也就西边宗汉两个崽有点野,旧年牵一头牯牛过田埂,和我相遇,连叔公都不叫一声,那阵势好似俺家四斗丘一垅好田还不及他家两石沙子地,不过呢,俺说良心话,他去没有抢我也不说什么,就算没抢吧……他那性子……”
一个兵靠上来,保长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不耐烦了,举起枪托,照着江保长的脸很干脆地砸了过去。
“啊……”
江保长倒下去了,手在口里流出的血水里,摸索出两颗门牙。保长反手托着腮帮,原来,下巴也脱臼了。保长惊恐地呜哩哇啦。
之后好一阵乱,开始有狗叫,不久狗都被吓得躲进祖坟山。四十多个汉子被捆绑带走,全部被押到北汊村,一间房关十多个,一个班的兵把守。
第二天上午省里、县里也来了长官,也带了兵。
县长坐镇,吃饭由乡里招待,驻扎在西湖渡士兵,少时有一百多桌,多时超过一百五十桌,伙食标准是五菜一汤,要两个荤。吴道圣脸色挂不住了,对我说:“乡长,这一天一天的,我吃不消啊。”我说:“会给你钱的,这长岭上,也就你一家有个像样的场子。你不驼谁驼?”
“人家生意比俺还好哩。”吴道圣压低声音说。
“你是说鄱阳佬?”鄱阳佬是绰号,真名叫刘买铨。
“俺不说谁谁,反正有人吃价得很,不信你到刘钐里去问。”吴道圣嘀咕。
“好了,好了,两边对半劈,你这里安六十桌,余下刘买铨包。”我不由吴道圣再做什么脸色,武断地做了安排。
审问的事漏液就动手了,这事我不管,管也白管,上面来的官、兵,除了吃的问题找俺,根本没把俺一个代理乡长当回事。
被抓来的四十多个汉子,无一人承认参加哄抢。 眼见月头审到月尾,没审出什么名堂。
八房、九房,还有和这两村搭上亲友边的,见天有好多人找我,要放人,哭哭啼啼的有,打感情牌的有,出口无状吓唬我的也有。
唉,落一架飞机,又没俺什么错?到头把俺弄得焦头烂额。
我向县长反应情况:“这里面,抢东西的肯定有,但多数真是无辜的。”
县长沉吟再三,说:“你洪国梁开始做好人,莫非俺当县长的还硬着头皮做恶人?你写个报告吧,就说这般那般,打劫者在远方吃香喝辣,关些老实人不折意思,不如放人出来,责成他们帮助破案。”
报告交到周处长手里,周处长批四个字:不枉不纵!口授一句:“放人要西湖渡人担保,保证放走的人能随传随到。”
这三房、四房的人走关系实在厉害得很,很快人上托人,保上加保,三五天,四十多人全部被释放。
捉人问责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接着忙捞飞机。南昌那边弄来了绞车,忙乎几天,飞机被拖上了岸。还真有不少物资。衣服就有好几百件,都是好料子,彭干事识货,说全是呢子、毛料。这么好的东西,谋一件到手都是好大造化哩。哎呀,要是……趁没人,我取出一条裤子,试穿了一下,长、大得夸张,裤脚在地里踩,裤腰齐了下巴。这美国人真是,长那么高大做什么,这不费衣又费粮吗?除了衣服,还有好多子弹,子弹也是出奇的大,有的有一尺多长,这一颗子弹造出来,怕是要耗费好几斗粮哩。
省里派来了技术人员拆卸,有用无用的都被归类收集运到南昌去,机头、机翼一时带不走,就被拖放在北汊村一个打麦场上。
四十多天后,北汊村才安静下来,我正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两天,吴道圣来了。
“你不要吵行不?你再吃不消不也过来了吗?抗日救国,你出了些气力,政府不会亏待你的。”我把吴道圣好一阵没好气的数落。吴道圣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县里果然派人送来了两土车纸币,全是十万百万的额,如是一圆真的能抵一块明洋,那一车钱足可买走长山一条街。彼时值多少?鬼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睡,也不管要不要验收,直接教人送到长岭去。
吴道圣接了一车,九根毛押着另一车送到刘钐里给了鄱阳佬。鄱阳佬不肯要,留九根毛喝酒,喝到舌头大了,就骂人:“老子不要这一堆废纸!老子为国家出力,是光宗耀祖的事,恨俺爷娘没生俺一副好身板,六岁半得了童子痨,二十四上老婆到永修娘家上坟在修河边遇到日本佬丢了命俺哭瞎了一只眼。俺要有吴家凹打铁的那人(吴道圣)个身子骨,早一杆枪杀到南昌去,跟陈将军守城,不亚于西边六都里走马棋的刘乾利!”
西边确实有个刘乾利,做到营长,跟薛岳守长沙,赢了仗,转到南昌,跟陈安保将军。遇上南昌会战,陈安保被日本人割了头,刘乾利自然是战死。这英雄娃原是个会下马棋的种豆人。
出事的飞机真是飞虎队的,两个飞行员在田坂街跳伞,白白的伞吊个蚂蚁一样的人很好看地飘过街,过昌江,落在山上。第二天,三个樵夫送飞行员到到田畈乡政府,乡政府派人送到第三作战处,随后直升机落在西瓜洲沙滩,飞行员坐飞机走了。
说是说那次有一个三十架飞机的机队, 因着执行什么任务要在安徽滁州机场降落,遇恶劣天气失联。飞到滁州机场上空开始放落青天白日旗,又放“SOS”条幅,机场守卫者却没有认出,一味认作日本的轰炸机,慌乱间进行炮击。 这三十架飞机全部出事,有的真的落到沦陷区里去了,那是最令人心痛的,有一架落在更西边的星子县,飞机和人,有什么结局,我一个代理乡长,无从得知。
那年冬天,刘买铨出钱请冯家畈上的瞎子先生唱了一个月话本,除了《李三保打华府》,《罗通扫北》,还唱了《衡阳喋血》和《飞虎队歼敌记》,后两个本子是鄱阳佬请彭干事写的。唱到第五天,九房里的小黑,举着鱼叉带领十五个汉子到乡里来,我吓得魂不在身上,赶紧叫九根毛他们拿枪。天哪,这些刁民这又是因着什么要翻天?我喊彭干事去集中乡丁,彭干事却满脸诡异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去和小黑打耳语。很快,八房里也来了九个,一色的单身汉子。其中一个娃竟然拿着一颗机关枪子弹。
彭干事竟然指挥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站队,竟然喊起左转、上前三步走再右转还稍息,那些人一时间弄得晕头转向有些混乱,一筒烟功夫队伍站好,安静下来,彭干事对我说:这些人要去当兵。请您训话,之后他们就去田畈街兵站。我慌慌张张说:“你们这些鬼,我晓得春上划船玩飞机的就是你们,如今又要去哪里去淘气,淘丢了命鬼管!”
“鬼要你管!洪乡长你就带个路!”小黑大声回应。
这二十四个汉子离开平池再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魂魄丢失在何方,旧年我在市老干局遇到都昌来的彭城,他说在文物馆一本烈士簿上查到十九个烈士来自芗溪三房、四房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