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年守在摊位上,不仅仅卖百合,也卖鱼。比如上好的青鲩,癸卯年冬到甲辰年春,她只叫十二元一斤的价。对许多人而言这挺好,过个年,啥都不买,就买几条鱼,佐以园子里的菜,这年就可以过得好丰盛的。
忽然敏感到那人做卖百合的营生好些年了。
我还在故乡教书的时候,她就在何老武超市北守摊卖百合,逢人必笑,露出白白的牙,模样周正,让人感受亲切,甚至让人猜这是否自己哪门子远房亲戚。寒来暑往,风里雨里,那人免不了满脸风霜,手也如传统累于操持家务的女人满是皴裂。她的热情,却始终像春风一样温润人心。
老表,买点百合回家煲汤。言辞简单,并无甚另样繁华。
我猜这人是冷饭咀人,她为何喊我老表呢?莫非和我表叔是本家?细思也不是,喊老表说明她根本不认识我,只按家乡习惯,本族的喊兄弟,异族的为老表。
前年,或是前年的旧年,我回到家乡考察古彭蠡石器遗址,最后一天路过新镇,看到一些人坚持旧的营生,有感触,拍了几张照片,除了本族嫁出到三房古村的九十岁的了英姑婆,还有开篾匠铺的老冯、卖筅帚扁担鸡笼的老汪、卖干椒梅菜的翁媪、算命的爆眼先生,还有疯子阿财叔,也拍了那个卖百合的“表嫂”。做了个抖音视频,题名《故事结满篱笆墙》,发出后有这样那样的回应,我自己都觉得那视频很有些感人,感人的是故乡人文。
某日我在广州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声音很脆嫩也有些熟悉,欲言又止,断断续续地表达着我一时摸不着头脑的内容。竟是卖百合的女人。她说她从别人处问到我的电话,问她有何事,她只是支支吾吾,声音太小,又不成文理,好似要说明其不信世间有鬼也不信人各有命。
卖百合的女人后来又关注我的抖音,在私信里每天发音频,依然是声音特别小,我根本听不明白说什么,却能听出背景声音有蛙鸣,哦,这是春天的夜晚,在乡村的屋子里,蛙鸣的远方有布谷声。
我烦了起来,她发的音频我不再读,她发起的视频电话我也不接。她却不急不躁,不断地发私信。哎呀,这啷个好?我冷静下来,细思自己是否做错什么,于是想起那个《故事结满篱笆墙》,背景音乐唱:乡里又乡亲,亲切的话语……那个视频里,卖百合的女人只一秒钟的镜头,而且视频里的人都是生活不易的底层百姓。
我问:对于那个视频,您有话说?她竟然哭了。
想很久我才明白过来,她对那个视频的温情有了敏感,“故事结满篱笆墙”,大约她的过往人生,有很多青葱的东西在篱笆墙上爬过,痛过,喜悦过,挣扎过,煎熬过,死里复生过,生意盎然过。
她说,一般男人能挣的钱,她也挣了,许多年都是。而且,她的女儿考上本科大学。
她不是我想象的冷饭咀人,夫家姓蔺,她也姓蔺。老公是我哥的同学。有四个孩子,老三是儿子。不知因着什么,老公身体非常不好,老大一个家,全靠她支撑。她原来远不只是卖鱼卖百合,守摊之后她要在基地上忙生产,还要要服侍公、婆、老公,在子女教育上也要操心操肺,真不易。
那次哭过之后,她不再发私信,依然坚持每天发抖音视频,她的抖音视频一程不变的套路是:先发一段她在鱼池上劳作(投食、消毒、种草、割草、取鱼种种)的实况,能见她健康又尽显沧桑的颜容,能感知其乐观积极的心态;之后一程不变朗声说:下面献首歌给屋里人听听。于是链接一个她之前选好的明星唱歌视频。歌当然不是她献的,她只是选择了一个链接而已。我的故乡人是不在乎她的言辞不严谨的,她选的歌,都是积极向上的“爱拼才会赢”、“教我怎能不歌唱”之类,不沾“对面看到阿妹来”的边。
旧年或是前年,我回家又看到她守摊,她还是动辄露出雪白的牙齿灿然无声地笑,这个时候,她家刚经历一次很大的变故:她的老公得肝癌过世了。她淡然对我说:百合是新鲜无毒的,拿些去尝尝鲜。我已知她老公过世,怕伤她情绪,绕开令人痛苦的话题,赞她的青鱼养得好,价格好公道。其实,价格并不公道,养鱼的成本高,大青鱼卖十二块钱一斤,养鱼人根本赚不到钱。买心不跟卖心同,对于买者来说,价格越低越被认为“公道”。她不抱怨这几年经济的低迷,只是淡然说养鱼的都折本了,死鱼的折本,不死鱼的也折本。不说自己怎样怎样。
我拍照那活蹦乱跳的青鱼,想起“篱笆墙往事”,镜头里没有她。
新年初我离开故乡,眨眼已是立夏。故乡人故乡事或许有不少的变化吧?我少有信息。不外乎协会换届,某人下某人上,情理之中的事。我家老母也不过是腰椎盘突出的老毛病时轻时重。想起英国谚语“No news is good news.”嗯,这挺好。
老友和子读了我的小说《桕子》,应当是从小说里的主人公“桕子”里读出我对世情的忧伤,就顺着我的情绪说他故村一个月前也发生了一件令人伤感的事。
一个女人,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养四个孩子自是不易,但一旦养大,该是比一般人多许多福分,该有好的世景。问题那个儿,脑子有问题。吃苦吃累都不难,二十多年服侍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才是刀尖扎人心的事,那娃动不动就喊着要伤人,甚至还真的做出操戈的事,他的生病蜗居在家的爹被他追着杀,手上被刺了一刀,血流得脸如黄裱纸,到底留得命在。后来呢,娃他爹又被阎王手下的黑白无常盯上,萎靡一年两年,呜呼哀哉走了。疯娃有个姐夫刚在政府里做副镇长,人很能干,疯娃有几次发作闹打杀都被姐夫止住了。有个能降服疯娃的人真好,大家总算有些心安。这两年疯娃本在县精神病医院住院,旧年年底,疯娃回家过年,一切顺道。本来过完年那娃该立即回医院,那时闹着不肯走,说是要陪娘到畈上种百合,畈上有鬼,会欺负娘的,没个人护着不行。做娘的心一软,就姑息着让娃在家多住了三几日。谁知就在这多住的日子里,那娃疯病陡重,成日舞刀弄棒闹杀鬼。那当然让姐夫来处置。姐夫正忙公家事儿,二天要到县里出席啥大会,接到消息特意穿草绿色作训服赶来,那娃疯得理智尽失,竟然对姐夫急眼,说鬼就在那绿色的草丛里。不知从何处弄一把杀猪刀来,对着草绿的衣服就捅。只一刀,姐夫就倒了,再没有站起来。
这样的一件事会伤害许多人心,太多的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
失去孩子的父母及其家族会用情理之中的方式表示他们的痛。
对着谁来表达?还有谁,就只有那个疯了儿、丧了夫、失了婿的女人。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人世间竟有如此不是人能忍受的事。
和子告诉我,这个女人,是他一个高中同学的老婆,姓蔺,种百合还卖百合。
我的天,这个地方,姓蔺的就一个村,姓蔺还卖百合,还顶着风霜雪雨的女人不是那人是谁?!
难怪,有日子没听到她清脆的“下面献首歌给屋里人听听”的声音。
故乡有百合卖,一年卖三月,这是普通得流浪汉也不会注意的事,忽然一声炸雷,大地上瞬间炸出了伤痕,片刻死寂之后,受伤的人心才敏感到“街上有百合卖”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愿我的故乡,此后的岁月依然有一个卖百合的人,四季守在风霜雪雨里,笑容甜甜,牙齿白白。鲜百合,干百合,淡淡的芬芳,年复一年。
昨夜,我发的《奔跑的年华》抖音视频,最后一个点赞人的头像,是一堆纯白百合的图片,她的昵称就是“百合”。那个当年因为一张照片一句歌词感动得泪眼婆娑的女人。
很盼望她在不远的将来,还能弄出阳光下劳作的视频,永不暗哑的声音做旁白:下面,献首歌屋里人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