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狗子龙呀,高高过呀,河下有船,船上有人……
我亲眼目睹过祖母在三月三过龙时做祷告的场面。
所谓河下,实为河中,年复一年三月三,好似铁定要过大风暴,总有因着什么缘分上的兜搭有人那时恰行船在水上,那是何等惊涛骇浪的场面啊。不过一顿饭功夫,风平浪静,该哭该笑,各人的造化。
船,让人心漂浮于水上,许多艰难事,让船飘摇着轻松了。
船,成于木,木来自山里,山在浮梁,在婺源,那里树高千丈,根可镂舟。
独木舟只存在于神话般的世界里,一般的船都是拼接的。
拼接靠的是榫卯,春、夏多水,木自膨胀,榫卯间无缝;然秋冬水收,再好的木质也会缩出水缝,渗水进仓是自然的事,所以有扈水的劳作,扈水不需要啥技术,只要有足够的劳力和耐心,水悄悄进舱,扈水的守在那里,进多少,出多少。
如是木头有大块的缺损那就麻烦大了,只要进水口有社粑大,任你扈水的是几好的劳力,那只能……不说,就盼船快点靠岸,不然,老太太的祷告是无力回天的。
木头会烂,烂的过程是渐进性的,不细细查难得知道木头到了天年,还有,造船的时候,总有些地方是有软穴的,那个地方从一开始就只是填充了油石灰,油石灰一旦被风浪拍散,那就只是一堆尘土,怎可抵挡风浪?
春夏行船,秋冬艌船,这是常规;如是大风吹毡帽,随便挨过冬,明春再行船,那船是一只晒篮,根本出不了码头。
艌匠,是从木匠行当里分出的特殊行当。
深秋,鄱阳湖床露出,行船的营生停了,那就把船覆于河边,用木、石搁起,请艌匠艌船。
不过是,细细查出烂木,祛除,补入好木,用石灰、桐油混着舂成面,再掺入麻丝,细细嵌入到木头的缝隙里去,表面有缺损的,当然也是填入油石灰。最后搽上桐油,一道、二道、三道,船体如新。艌过的船有桐油香,非常让人欢欣。明明是很旧的船,在艌匠手里过了,那就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陈旧的木头,本是灰黑的,但被油石灰圆融过,被桐油搽过,灰黑色成了黑金色,怎么看都让人沐浴春风。
新造的船,当然也是需要艌的,再好的材质,造再好的船,不艌是不能下水的,下也白下,船还没出行,木头已泡浚了水,甚至水已进了舱,说什么一帆风顺的梦话?
艌新船,那是最令渔民心花怒放的。船体已成,美好的理想在心中酝酿,到饶州,到浮梁,跑下江,到苏、杭;装瓷器,装甘蔗,装萝卜,装绫罗,甚至装酱油萝卜干。艌匠成日间敲打着船体,发出嘭嘭好听的声音,让湖边人大小心灵在童话里自由地飞。
没有鄱阳湖的时候鄡阳、鄱阳地面的人也是不少船运的,昌江、信江、乐安河、抚河、赣江、修河、修河,饶河口的繁荣在南北朝以前就有。五水归一后,自然水面就大了很多,那地就是彭蠡泽。
赣北有“顺带淮安”的成语,意思是办一件事的时候顺带着办了另一件事。这个成语的起源却是一个造船的故事。
鄡阳县有个富人造一艘大船,浮梁山里选来的特大木材,到底造多大?家族的结论是“量港打(造)船”,就是到河道那里去量河道的宽度。意思只要河道容得下就行,不愁钱的意思。造船的时候,富家女问了其父几句话,被传触了霉头。
那船确实造得足够大,尾舱可放置淮安县人一年吃的盐。淮安在扬州北好远一段路的地方,水路要过洪泽湖,这船大是肯定的,“顺带淮安”肯定是有过的,船造得扎实那是无疑。这有点像泰坦尼克号,但比泰但尼克的运气要好很多,这船造成了,从鄡阳走饶河进彭蠡泽,下长江到扬州、镇江,还走洪泽湖里去,到淮安那么远的地方。
造船的日子在南北朝之前,那时人不知后来有唐宋元明清,河边吹的是周秦汉晋的风,所谓河,是饶河古道,河道窄的地方只有十数丈宽,可见这船其实大不到哪里去。盐作为稀有物资的岁月,一个小县一年的食盐销量可能不过万斤。
我想那船不是一个秋冬的时间就可以造得出来的,有可能经历了超过一个回合的寒来暑往,造船、艌船的世景让鄡阳人和走鄡阳的人都品味了非常不错的温馨和浪漫。想想都是非常动人心魄的,艌船的声音,是那个岁月里最美丽的声音吧?行人听到远远传来的“嘭、嘭……”声,新生许多美好幻想。造船、艌船的师傅,过的是不紧不慢的日子,啥事不用愁,只要把好的手艺和劳力尽情使出来,所见之人都是好脸色,所闻气味主要是木头和桐油的芬芳。热茶、热饭,做菜的供碗有凤尾鱼干、油煎蛋、饱浸香油的乌腌菜,甚至豆豉爆肥肉,三餐两点,吃得师傅背上冒出豆粒一样的汗珠。看的人没有吃的口福,但一样感受的食物带来的美感。所有的人都在造船、艌船的声音里幻想不很远的将来,有一艘很大的船就要成就,张大大的帆,走远远的水。把近处的石材装到远处去,从远处带来美味食物和绝好的绫罗和纸伞。许多人大概如我今日的思绪,会幻想自己到船上去,去把舵,去撑篙,去拉纤,甚至到桅杆上解缠住的绳索,更多去船头,看风是怎样戏耍着浪,浪是怎样周旋着好胜的江豚。
有很多人看到了那船下水的盛况,那些岁月里最动人的风景莫过于大船出饶河口吧?
再扎实的船那时也是木头拼成的,浮于浪,控于风,总是有风险的。
那船翻在大风浪里,没有回到鄡阳来。后来好似都应了验,造船的时候富家女说了不吉利的话,结果真照那话走,哎呀,做大事,要敬神,说话要讲究,怎可信口胡诌?
船没了,把许多人家烟火都沉到扬子江底下去了,只留下两个成语在江上渔樵口里流传至今。
如那船遭遇的事例很多,古往今来,书都载不下。造了船,到头翻了。话不是这样说,要说成:翻了船,后来又造了船。经历了苦难,就会有好的生机。
一般的木头是造不了船的,鄱阳湖沿岸一百八十汊的垅亩上是出不了造船的木材,丘陵之地,所产木材不过香樟、红椿、橡木、苦槠、松,都不成大片林地,松的防水性好,但易变形;橡木多蛀眼,还太硬太沉,只能做“好柴”;苦槠一般也只能做锄柄、扁担的小器物;红椿倒是好,成材者好少,樟木材质好,还有特殊的芬芳,成大材者也少,特大材者做了油榨坊的榨油床。杉木弹性好,问题太松软,经不得风浪。鄱阳湖区造船的木头一般从山里来,这个“山里”一般指婺源山里和浮梁山里,那里才有大片原始森林,盛产各种适用于造船的好木材。
村里人合计好造船计划,第一步就是到山里去采购、伐木。千辛万苦把木头伐好,走水道下昌江,从五水道里去到造船的地方去。
伐木的工作我是不曾干过的,我的大哥十六岁就在浮梁县经公桥做过伐木工,当然伐木只用是生产队造柴油机动船。早先的帆船却没有造船者自己伐木的工作,在昌江边上采购现成的木材就行。伐木、放木、鎅木(分成厚板)有一个系列的工作,伐木工要工作几个月才能完成。
运到造船坞上来的是木板,厚厚长长的木板堆放在河下,得有人看护。
我十四岁时做过生产队的船板看护。茅草棚,顶和墙都是稻草苫。里面有木板一方,铺稻草,就是晚上睡觉的床。
护板无需劳苦之作,但需要一个人在棚子里过夜。白天黑夜一个人,和湖里的风作伴。
湖里有没有鬼?
我总是担心有。每当夜幕降临,我都会惶恐得厉害。棚子没有门,随便哪个没有道行的鬼怪都可以入得来,翻船死在河里的人都成了冤死鬼,许多鬼找不到投生去处,魂魄在河道里游荡,夜幕降临,那是必然要寻到岸边来的。鬼们要么附魂在青鸭(夜鹭)身上,呀呀怪叫着寻到火焰低的地方来,要么化作狐狸精在河边苦守,勾走一个人魂,顶自己的鬼差。我只有一把耙齿,那是在村前垴上桐树下茶丛下跟老把式做下手时捡到的,耙齿周身被磨得贼亮,很像一把匕首,但比匕首要厚实很多倍,刃是圆滑的,没有伤害力。那当然,耙齿要对言的是土地,要生硬的土地,变作为众生欢欣的温床,只有坚持、执着和善意,是不会有利刃的。我捡到耙齿后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觉得十四岁是很大的年龄,是该有本事的年龄,但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有了耙齿,觉得自己是受命于天,好似有了保卫这世界上某某人的本领、资格和武器。比如,我好似可以保卫我的父亲,那时,我的父亲正接受批斗,罪名是多带了一个徒弟。我知道那事儿,所谓多带的徒弟,是汤家河的瘦筋,他只是个下手,父亲只是一下多了个夜来赶鬼的帮手,不赚他的钱。我有一次、两次拿着匕首赤着脚站在父亲在坟山上垦荒的架势,是想告诉父亲我已经长大,应当有所作为,但父亲对于我亮闪闪耙齿的做派未有明显态度。哎呀,我还是那个曾经遗尿的我,没有真的本事。但我一个人在曹琪河下过夜,要面对种种鬼、妖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有本事的,耙齿在手,霎时间可以冲上前去拼命。
好似好多次有鬼怪要探访我的草棚,但都被我的气势吓退了。我拥有了几十个虽然无眠但有胜利气氛洋溢的黎明。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光阴的故事。比如凿壁偷光,囊萤为灯,搀着些许忧伤在我的心里蒙太奇。我在船板上画了一个圆盘,上面有刻度,圆盘中我立了根铁丝,有太阳的时候,从铁丝的投影看时刻的早晚。可是总有些时日,太阳让不知名的云遮住,铁丝在船板上没有投影,细细看也没有,这是多么令人惶惑的时光啊。
我幻想船儿很快就要造成,那时,我们顶着风浪,在鄱阳湖里意气风发地跑。
挨过夏,到深秋,板的水分散失,造船的时候就到了。
我出生的村里有两个生产队,一下子造了两艘机动船,两艘船都非常好看,非常有气势。在船下水的时候都选好了船老大,甚至其他的什么职位。我的父亲因为啥啥,没有在那些职位之列。这不要紧,我一样欢欣无限,亲眼看到生产队社员推船下水的壮烈景观。队长旺生喊着号子:嘿——荷嘿——大家来用力啊,荷嘿——
船下水之后,走过下江甚至也走过上水,我没资格跟船,并不知道船究竟到过哪里,但船泊在曹棋河下的时候,我以社员的身份看护过船。
看船,就是一个人到船上去住,不让船在受到坏人的侵害。
白天和黑夜都是。
至今记得是清明节前一天,我在船上驾驶台住,却遭遇了鬼,很恶劣的鬼,竟然秒杀了我的火焰,我拼命挣扎,可是用不上劲,我不屈,耙齿是不在身边了,我狠劲抱着鬼,挣扎着往水里滚,我相信自己的水性是一般的鬼不能PK的,事已临头,即如那鬼游水本领胜过我,我也只能选择在水中决战,是的,别无选择。忽然想起要告诉父亲,我并非一所所能,我会游水,可以在水中与鬼决战!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那鬼竟然是旱鸭子,不敢往水中去,知道我要下水拼命的决心,就退出了决斗,悻悻地走了,没带走一片云彩。我从噩梦里醒来,满身大汗,哎呀,出汗真是一件美丽的事儿。
后来我洗去腿上的泥上岸了。
时光荏苒,不知什么时候,河里的船忽然少了起来。
村里的两艘机动船放河下吸螺蛳。一月、两月,船被卖了,豆腐价。
六都有船往洪都大市场,其实船只能到下沙窝,上岸走着去洪城,批发种种百货,
那船,正月十六,从焦堑河下动身,满满的客,大家脸上满是对未来一年积极的期望。到了猪婆山,转弯,不知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恶鬼,船说翻就翻了。十多人丢失了生命,水孙的老婆陪着那些人做鄱湖野鬼,水孙负担了很多人命债,心里承受不住,苦苦挣扎五六年也得癌症走了。
船呢,没有了。
在后来,我出生的村里,驼背叔和乌鸡叔合伙造了大铁船,上跑武汉,下到黄埔,眼看生意不错。要说,这是走出了鄱阳湖,不受鄱阳湖河伯的管辖,老爷庙定江王爷也只有吃茶的份。
有一个日子,驼背叔要去换班。不知因着什么,有了特别的事,就和乌鸡叔商量要他再值一周,下周驼背叔连值。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驼背叔正办事的档口接到武汉海事局的电话,说他的船翻在长江里。
船上人除船头的水手及时跳到对撞过来的大船上去了,都没了。
驼背叔一连数七灰头土脸,但他能驼事。那些日子,他的变化,好似只是多抽了几包烟。多也多不到哪里去,他本来抽烟就凶,可以不断火连抽的。他说,他是不死的人,生命中屡遭险恶,都逢凶化吉。
从此,看不到船行输湖湾。
哎呀,没有船,水不是水,湖不是湖,人生还是人生吗?
其实,鄱阳湖上是不会没有船的。车行鄱阳湖大桥、鄱阳湖二桥上,看到桥下船行如鱼贯,一色都是巨型铁质。铁船没有帆,有着非常好的动力,有惊人的装载量,远看水已经快没过船舷,其实那船行得非常稳健。
风从船行的地方吹来,有铁锈味,没有桐油香。
其实,现代船依旧有航行风险。每年都有不少航船遭遇不测的报告。风险这个词,就是针对船行湖海而诞生的,船浮于水,有风推之,风会改变水的思维和行为,船对风和水,顺之也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