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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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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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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偷过黄瓜


世界走过去不再回头,很多的事思量去做,南风来,北风去,不知怎么着就没做,眨眼间回头看,已经过了陈家庄子曹家店,回不去了。

就说这偷黄瓜吧,我想了好久,还真没干过。真想去做一回,可是有黄瓜的故乡只在梦里,客居大都市,法国香水味随处都是,可你要想嗅嗅苦涩味儿的黄瓜,那是想得眼泪汪汪也只能是空想一场。

市场上一年四季少不了摆卖的黄瓜,但这样的黄瓜决不是顽子偷过的黄瓜,一点也没有那苦涩的外形,更没有那令我心旌摇摇的味儿。

 

那年我办了个“芋头铺”,后来才知道那三个字该是“俱乐部”。地点就在我家那间屋顶坍塌后一时被废弃的灶屋。屋顶是没有了,泥土墙还在。我就觉得这地该有一个非常好“芋头铺”。我知道“芋头铺”并不是真的有芋头,虽然在那个灶屋,更早的岁月里,我的奶奶在灶里煨过毛芋头(香芋),从此在我的脑海里,芋头是在暗夜红火照暖的气氛里吃的第一美食。虽然那一次我只是舔了一点点,味儿却刻骨铭心的好。

对,就在这个地方,我办了个“芋头铺”

我知道,“芋头铺”是要宣传文化的。文化是什么呢?以我当时的理解,就是“临行喝妈一碗酒”,就是“革命的红旗两边挂”,就是“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宝林哥家里的土墙和板墙上贴满了《红色娘子军》剧照。

美得无法言语的图画啊!

宝林哥的爷,是景德镇某个瓷厂的工人,平常不在家,回家过个年,就带来了许多的崭新的图片,一眼就知道是电影里的诸位神仙,洪常青、吴清华、南霸天就在那里明明白白的定格了。在我的眼里,这是新年的吉祥,是生活的希望,是情感的青涩,是美好的一切!

宝林哥家的房子非常小,是非常小的三楪树,三小间,一间厨房,一间住房,一间非常小的厅,屋顶出奇的低,感觉是往上伸出手去就能够着瓦。就是在那间小小的厅堂里的泥墙和板墙上贴满了《红色娘子军》的剧照。

吴清华的左手指向前方,一脚尖立地,另脚上抬且脚尖后指。我那时知道这是“革命现代舞剧”的造型,并不知道其来源是芭蕾。

我非常向往这样的文化。宝林哥是邻村人,他家的房子离小学校只有百十米。我每次上学都要去那个地方看剧照,有时走到泥屋边就听得上课铃响,也要冒着因迟到而被整节课罚站的风险过个眼瘾。

我的“芋头铺”真该有这样好的画的,一张也好啊。

此前,我在母亲那里已经赖到了几分钱,买了一张毛主席像,贴在“芋头铺”的中央墙上了。再要有一张剧照就好了。

到底忍不住诱惑,在某一次一个人看了剧照后,壮着胆子揭下了一张吴清华。

当天晚上,“芋头铺”里的南墙上,赫然有了一团红色的火苗。吴清华手臂暴露,破的衣袖下垂,裤管很大,周身的衣服包括鞋子都是一色,就是代表革命者青春的火红。

在暗夜里,“芋头铺”里亮着洋油灯光。灯是我自己做的,锡质的牙膏瓶头里,穿进一块废铁皮做灯管,草纸搓成灯芯,墨水瓶做储油罐。洋油是几个小伙伴集资买的,每个小伙伴出两分钱,攒够了半斤洋油的钱,那么一盏小灯,耗油量是很少的。半斤洋油可以赋予我们非常多的光明和希望。

“芋头铺”里,有了微弱的光,有了欢声笑语。有了“磨剪子来——锵——菜——刀——”

我们还要做什么呢?

打平伙!有人提议。

是呀,打平伙!我们要吃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想来就是大蒜了。用贝壳把大蒜割成小段,塞进洗净的墨水瓶里,加盐。就成了腌大蒜,要是能弄到蒜薹就好了,腌蒜薹,好吃得不得了!

好了,大家都听到,今天夜里不讲故事了,南霸天的事明天吃了腌蒜薹再讲,腌蒜薹晓得吧?腌蒜薹就是,就是腌蒜薹啦。我吞了口清水,继续动员:洪常青是红军连长,被南霸天这个坏蛋架在火上烧,这是真的,宝林哥家墙上的画可以看得明明白白的,后来有没有磨剪刀的人来救,我看有。鸠山死了,北山游击队胜利了。所以磨剪刀的会来救,大家不要担心。今天大家去偷大蒜,听着,谁也不能说是俺叫你们偷的。

于是那些还不知道刮屁股的“芋头铺”成员就跑进夜色里去了。

不幸这事儿没有成功。不知道是哪个“特务”刺探到了消息,我们的计划暴露了,没有一个人偷回一根大蒜。据说某个意志不坚决的“芋头铺”成员供出了我是鬼王头。

我知道第二天,必有大婶或叔婆看着狼藉的菜地,心痛的不行,拿出看家的嗄人本领,把我咒得死了七七四十九遍还不止。

我的“芋头铺”倒了,星夜里微弱的洋油灯光不再有了。

吴清华(据说,她还有个名字叫琼花呢)的红衣服剧照还在泥墙上。

后来呢,天暖了,我们奔走在陌上,看到了黄灿灿的花开,那是多么美丽的花啊。

 

丝瓜花

丝瓜花

你木死了的东西就知道丝瓜花

丝瓜又不能生着吃

看过去,竹枝架那边

再过去丁点儿

那是黄瓜啊

都有大拇指样大啊

明天,能忍的话就后天吧

兴许就有一虎槛长呢。

 

于是,这些屁孩儿新的理想诞生了。

偷黄瓜去。

偷黄瓜去。

不怕被嗄得滴血,又不会真的滴血,是吧?不怕蛔虫钻胆,大不了我娘到李狗屎那里买两个花头饼(驱蛔药)给我和弟弟吃了,狗日的虫子统统死啦死啦的。

偷黄瓜,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

但我没有偷,真没有。

其实很想偷的,只是想到了可怜的母亲,我要偷了黄瓜,人家发现了,会嗄我的母亲的,我知道,偷大蒜那次,人家必然是伤害了我的母亲的,母亲没有告诉我我也可以想到的,我只是不忍去问。

等人家不伤害我母亲的时候,鸟在天空啁啾,暖风在地上兴奋得发舞,阳光把我身上的膻味泼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我就去偷一次。只想偷一个,淡淡的黄,淡淡的绿,瓜身上全是嫩嫩的刺儿,摘下来,在屁股上擦一下就塞进嘴里,咬一口,那特有的苦涩味儿就出来了,痛快得连打三个寒噤。

黄色消失了,红色也谢过了,狗屎桃该落的落,该掉的掉,该长毛的长毛。

岁岁年年。

 

在广州的霓虹里,我想着老迈的母亲。老母想吃什么呢?这年月,什么食物都不再神秘,不再令人神往。吃进去的是计量的钱,拉出来的,是烦人的垃圾。一个闪失,快乐的心,追求的心,美丽的心就掉马桶里,被冲走,无影无踪。

要不,下次回,遇到夏、满、芒、夏,我去偷个黄瓜。偷到了,第一口,给我的母亲!

要是被抓住了,让乡亲打一顿算了。

乡亲的菜地,怕是早已没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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