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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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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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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蓬湖农谣

我好似始终没有去过菱蓬湖,如今想不起是什么原因阻止了我去那里。

菱蓬湖,是很古老的地名。

没有鄱阳湖之前,饶河古道行到鄡阳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憋出另外的道儿,在县治北,成宽且深的水道,弯弯绕过四望山再和原道上的水汇合。这牛轭一样的弯弯一道,今日被人称作周溪大港,原道则被称泗山小港。

有了鄱阳湖之后,丰水时茫茫一片,饶河古道大部分被掩盖,到秋冬枯水时节,原貌才会露出,十九世纪末,县人在牛轭河道两轭端筑堤,那就造出好大一片田,就是泗山洲。

菱蓬湖在泗山洲南部。

沿袭古来名,其实我等所见没有湖,农田而已,恭贵说好似在最低凹的地方依然有小水道,看洲人的团鱼、鳝、鲫都是在那里钓到的。

泗山洲的农田,被分配给生产大队,再由大队分配给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自建一棚或泥屋,供看护人居住和集体劳作的管理场所。这分明是明洪武年间的移民的缩略图,洪武之后的移民就是在鄱阳湖北岸大片荒芜了几个朝代的地方填入了鄱阳人,每一户人家垦荒面积有一平方公里那么大。后来每一户人家都衍发成一个村庄。菱蓬湖所在的大洲每一个棚屋代表的管理面积大概有一百亩左右的土地。当然一个棚户背后牵连的是一个生产小队,有数十户人家。

大雁从洲上飞过,它眼里的俯瞰的景致一定是很唯美的,绿的或黄的洲上,井田分布,星罗着棚或屋,菱蓬湖卧在井田的中央部位,南部静卧着四望山,北部是安闲的饶河古道,江鸥不时结群在主体色块上灵动地飘移,星点一样的棚户里适时冒出暖烟,作田的汉子牵着牛在线性的河道上点着踏实的脚步。

如是雁飞到菱蓬湖里去觅食,那它看到的原本如蚁一样灵动的东西会变得伟岸起来。

后湖一队看洲的是细皮白肉晒也晒不黑的恭贵,他是篾匠出身,从浮梁山里回来务农,没有扶梨拉耙上船打草的劳力,就被派来看洲。这于他非常好:看洲不要做重事,见天一把月弧锄扛在肩上,从小泥屋门口一径直着往东南走去,到菱蓬湖,看田里的水,或是看稻子上有无虫害有无稗草,还有就是看稻子成熟的程度,把握准确的信息再捎信回村,或是自己亲自走一趟向队长报告信息。回家路有些远,但也不是那么累人,三四里路到周溪街上可以看到饮食业门店里有白馒头,如是衣兜里有几个硬币,那就可以买两三只,于恭贵的分配是娘一只老婆一只顽子一只。自己嘛,不吃不要紧,老婆会煮足半斤米饭,辣椒酱、萝卜干还有鲜水菜吃个饱,煤油灯一灭就就到老婆弄好的被窝里去,把好多天攒下的本钱全在女人的身体里存了,存住存不住不是恭贵的事。二天天不亮恭贵靸一双破解放鞋走到洲上去,满村的人除了心里暗乐了一夜的女人、孩子还有生产队长没有人知道恭贵昨夜回了村。

鞋破不是好大的事,他头发从来齐整,三七分,早上必定三七分梳过,搽过水或是唾液,过年的时候甚至搽凡士林。“走路好比风摆柳,说话不露白牙根”,他这样唱,觉得是唱他自己的款式。

洲上真好。

洲上有鲫鱼,从春上水沟里动流到晚夏。恭贵到菱蓬湖那里去,弄个笼巴子逆着水流的方向装好,一屁时就有傻傻的鲫鱼进笼巴子里面去。没有鲫鱼的时候有泥鳅黄鳝,蟛蜞也有。

家里的油一般不会拿到洲上来,烹鱼方法就是“河水煮河鱼”,稻草作柴,不经烧,要用吹火筒不停地吹火点,烟多,菱蓬湖的老雁远远看到泥屋里的如乳白的烟弥漫,鱼汤的香味和腥味传过来,甚至混有煨蟛蜞的味道。老雁感知后有些不满,有点责怪恭贵手有些勤,抢了雁食,鸣叫一声扑翅飞起,骂恭贵吃多了鱼呀虾呀蟹呀有些骚。恭贵在泥屋里听不到。但看到人字形飞过的雁阵,自言自语:雁过明天晴,捎信给队长,带社员来耘禾。

泥屋西二十丈地还是泥屋,那是后湖三队的,看洲的是福孙。这人个子矮小,面目慈善无须,自然也不是扶梨拉耙的把式,乐意做这看洲的活。他的作派和恭贵有些不同,月弧锄是很少上肩头的,长年戴一顶草绿色便帽,解放鞋也比恭贵的干净整洁该补的地方一定补过。不鱼不虾,只是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读“书”,那“书”是他自己用小学生作业簿拼成的,文字内容是他钻天打洞在民间搜集而来的杂烩。当雁从他住的泥屋顶上飞过,鸣叫一声,福孙就读《花经》,鸣叫两声他就读小曲词。

《花经》里写:绣花虽好不闻香,牡丹花艳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这是教人活命过世要走务实的路子。我十二岁那年在那泥屋里接受了导师福孙的洗礼,他教我的如枣花一样为人的信条一辈子不忘不变。

小曲,多是些“下里巴人”的东西,有《陆英姐》、《栀子花》之类。福孙外貌如少年,其实二十好几岁了,身子里早就有了对爱的渴望,可是他爹成分高,自己又是“稀头发”(感染一种病菌造成头皮大面积无发的瘢痕),娶妻只能是奢望。人的脑子却对“处处闻啼鸟”非常敏感。这就只能一个人在屋里唱唱“豆荚缠倒粟子树,妮婆缠坏后生家……”。轻声唱,自由地想,听到雁声他就放肆些大声唱,听到恭贵咳嗽的声音他就小声嘟哝起来,直至恭贵进门,他唱的小曲内容就换成了“正月子飘,戏花朝,太公钓鱼歪歪子哟……”恭贵端一碗热鱼汤来,听得歌声来了兴,把鱼汤放灶台上,不打叫口直接合唱起来:“……莫赌钱呀我的根哥,十个赌钱九个输啊……”其实福孙对“莫赌钱”的话题不感兴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不可能有赌钱这事儿,他歇口,从锅里取出上餐吃剩下的热草灰暖着的焦皮饭,菜是辣椒酱,这下有恭贵送来的鱼汤,这一餐饭就显得极有品位。恭贵也没赌性,他是没心没肺的,唱什么他都开心,只是“细姐个眉毛弯又弯”这样的词儿他有些不敢唱,怕人传到他老婆国花子耳朵里去。

“康栋病了,哼了三天,身上暖得炭火一样,端了鱼汤他也不吃。他队里都不知道呢。”恭贵也罢唱,有些忧伤地对福孙说起康栋生病的事。

康栋是后湖二队的看洲员,他住的棚子在恭贵的泥屋东,棚子忒简陋,有灶台,没床铺,铺稻草于地,家机布包破棉絮就是他的被。棚子门只是一条软草苫,夜来狼犲或鬼怪可以随意进得来。康栋知道自己命贱,不入狼犲、鬼怪的目,直接睡到棚子外柳树下去老命也安然,就说蚊子那毒针吧,插不入他那粗糙老皮上的毛孔里去。

夏秋间康栋是不穿上衣的,下身穿一件批刀片一样的便衣裤,稻草绳子束腰。

三个人中最勤快的是康栋,他成天在田间劳作,田径上种红、绿豆,管理排灌,除稗草,种种,够他忙。实在没事,他就搓草绳,用于搭瓜豆架,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就带回村里送人。还编蒲垫。蒲垫是旧时妇女洗衣时承膝用的圆垫,原本是用蒲草编的,康栋用的材料是稻草。稻草编的蒲垫也可以非常精致。康栋编的大部分的蒲垫当然也是送人。总的说来编蒲垫这块,康栋只是出量,恭贵编的质量最好,他是篾匠出身,天生也是做细密功夫的人。

三个人的生活方式基本相同,除了捞鱼摸虾、唱小曲这两项康栋基本不会,其余的劳作项目大家都会做,不过是质或量上各有千秋。

绿豆是双枪时煮给社员吃的,天气苦热时,上洲的社员工间小憩,吃一碗绿豆汤那是很享福的事。看洲人要给社员煮午饭。社员都是大饭量,每人半斤米下锅,分饭时大家盯着康栋的动作看,生怕他分得少了。柿肉一样的饭粒,家里带来的辣椒酱或是萝卜干非常合社员的胃口,巴拉巴拉十数下饭就吃完,社员舔碗不放碗,等康栋分锅巴,哪怕每人只能分一小块,那也是很大的眼色,香香地吃完锅巴,又等康栋分米汤,米汤混着锅巴吃,那简直比供师傅的点心还令人过嘴瘾。康栋有流口水的毛病,分饭过程中,那涎液难免不滴入到锅里去,讲究些的社员看了也不过是一声惊呼了得。那么大的锅,那么点口涎,真没啥大碍啦,总不能因着那点点不警觉的事儿就废了锅里的饭吧?那岂不是造孽?按康栋的话说,是“作急”。旧社会,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康栋会适时把他早些年当大队书记时忆苦思甜的话搬出来。直至社员说:没事没事,都吃到肚里去了,就别说旧社会啦,俺们赶功夫要紧。

社员吃完午饭,其实并不立刻去田间劳作,会小憩半个钟,女人会坐在草地上互相刮痱子,就是用指甲把对方身上的痱子刮破,让脓水流出,在社员来说这一个小痛星就没了。半大的孩子爬到树上去抢风,男人则可能过界去别村的小泥屋调侃些子虚乌有的新闻。

一年中总有好些日子洲上非常闹热,布谷鸣夏忙耕耘,到苦夏忙双抢,就是抢收割、入仓马上抢整田、栽田,早稻栽田不过“五一”晚稻栽田不过“八一”这是铁笔朱,村里的社员忙村里农活的同时也忙洲上,把血里水变作汗洒在菱蓬湖,在极煎熬的日子里把收获的粮食挑回世代居住的村里去。看洲人虽然不要直接参与耕种、收割,成日做杂务也是非常劳苦的。康栋扁着嘴说其实也没啥苦,福孙、恭贵皮肉嫩会脱一层皮再脱一层皮,不过是纸样薄的死皮啦,折不了几多皮肉,俺粗皮糙肉啥都不折。土地上能收粮,总归是令人快活的事。

看洲的小泥屋或草棚月牙弯弯一线排在港边,港是早先的饶河古道,港边有可行农用车的大道,道是纯泥的,炮屎都没有一颗。晴得久路就好,青石板一样光滑,赤脚踩上去觉得舒坦;雨水时节那就到处都是水凼,泥软软的,车过人过都艰难。难或不难都会热闹着过,在土地的腥膻味里过,从南来北往的雁声里过。

那些年三个人和四万个人的青春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想起来苦不苦那当然是苦,再问乐不乐那自然是乐,农民要种田,洲上田那么多,大家齐心去种田还吃柿子肉一样的米饭还有焦皮混米汤还有大家分享的河水煮河鱼还有红豆绿豆都还有洒不完的汗那自然是享受不尽的乐。

鄱阳湖的雁后来不飞菱蓬湖里去,自然也就看不到小泥屋和小泥屋里的人。北方的老雁在北大荒的草甸子里守窝,问南方来的后生雁是否看到一个光头驼背流口涎的人在菱蓬湖?看到扛月弧锄走路好比花摆柳那汉问个讯也行啊,莫非戴草绿帽子躲在屋子里唱“芭茅”歌的那人也不见?后生雁很委屈对老雁说菱蓬湖都被开发得不成样子,洲上无稻,小泥屋没了影子,那些人我到哪里去找?

旧年雪夜彭城回乡在新镇遭遇一老头,他追着问先生先生人死到底有无鬼魂。说他总是梦到康栋在那边种田。雪汉不知此人何人疑惑间他说他是恭贵,早年跟雪爷学篾匠后来在泗山洲看洲,他说康栋三十年多前就死了,如今竟然在某个地方做种田的勾当。康栋老哥他有田种显摆什么,俺没田种是俺的造化又不向他要粮吃,俺吃老保一个月有一百七十多块钱,不够用俺捡废品也有收入哩。康栋还问福孙在哪里我就是不告诉他。福孙好着哩,犯不着去他那里是吧?吃低保,一个月有三几百,住一层楼房,有车,是拉废品的小三轮。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家门口成日车来车往红尘蒙蒙,康栋的魂灵走过那里也辨不出哪是福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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