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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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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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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镒咀,棋盘屋里曾有的繁华

一九九八年洪水之前我住的屋子东边是二房族棋盘屋残部。所谓残部,是说原屋差不多消失,只残存原屋东北部的两间房,我思索棋盘屋文化时已经做了良叔公家的厨房。

这幢棋盘屋上没有大量的雕花,也或许雕花并不少只是因我见识的时候只有五岁对雕花不很敏感,我记得有雕花的地方在道西南的一间绣花房和道西北的一间厢房,两房都非常小,西南的那间只有不到十平方,西北的也大不了多少。大概屋子的第一任主人,原本是把这两间房一做茶厅一做客房的。到我在那屋里出没的时候,是“大姑娘”松英住茶厅,她的儿子儿媳妇住客房。那就意味着屋子的分配经过超越亲等的变动,最终“大姑娘”丈夫这一支,得到了这两间小的,康良、康修兄弟得到了天井以北中后厅部分的其余部分,前厅部分除“大姑娘”住的茶厅外是康皆家的。

康皆兄弟四人,文、武、皆、华,他老三,除他外的三兄弟另共有不错的青砖屋,老细还另有一幢泥胚屋。

康皆和康良是很疏远的堂兄弟,“大姑娘”的丈夫火木子和康良要近亲一些。

康皆一家住南屋,应当有三间房,屋子的正面外观有些气象只属于他这一家。红石门照上四个字是“新维德世”,笔划很粗的阳文,字形慈祥、柔和、大气,到我读初中后才知道该从右往左读为“世德维新”。于是我猜测那屋的初始主人叫世德。这个猜想是错误的,确实“康”字上辈是“世”,也真有世德其人,却跟这屋子没啥大关系。“世德维新”那就只能是一句“家训”,世代积德,才得代代延绵。这等于说,之所以有财富造这么样的屋子,是世代积德到本代使然,要想富贵衍发下去,还得继续行善积德。

这应当很有理。

造屋的主人叫克楚,晚明时期人。

这幢屋子的南二十丈地,原本有一幢更大的棋盘屋,造屋的主人是克楚的哥哥克叶,这一支人繁衍得较快,康良的同时人乾贞该叫康良为叔公,乾贞是克叶的后人。那屋子里的人到乾贞这辈特别穷,人倒很多,棋盘屋易遭火灾的事早早成为现实,烧屋子的时候,乾贞还是个小孩,他娘带着他去梅沙看亲戚,回程走到周溪街人家对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家屋得火烧了。”这人就是我的奶奶。我自然是没缘见识那幢棋盘屋,只知道那屋的门照是“太极分光”,刘家门照一般是“彭城世家”,这当然是铭记先祖刘邦世居彭城;另有门照“太乙分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大汉王朝尽力搜寻《古文经》和《今文经》,在苦求经书不得时,主事官伏某处人家一八仙桌旁浑然睡去,梦里见白须老者,指点主事官说:此桌底下即是书窖。主事官醒来,指使人挖掘,果然得大量经书,是为“今文经”来历。汉皇悟出老者即是太乙真人,仙人指点迷津,佑我汉家延绵。此后刘家人造屋,可用“太乙分光”门照。北大历史系四十多年前的教材《中国古代史》就很认真详尽地载入过这个传言。那块门照被废弃在祖父在棋盘屋旧址上搭起的园子里,赫然横在上下园分界处,多少年默默无语地听着大地的心跳。

“太乙分光”西三十丈地有克材造的棋盘屋,那屋里也是住着看上去亲缘已弱化得厉害的好几户人家,人很多,文革期间村民也在那屋里开会记工分,武装部长家福就在这屋里出生。他养的八哥就是在这屋听从他老母的指令飞到门前垄上喊:家福子吃饭,家福子吃饭。这屋子并没有遭遇火灾,却不知因着什么突然消失,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大约消失在我读书识字之前,所以我对其门照刻何文字没有记忆,只记得文字边上有很好的缠枝纹。

除了这三幢棋盘屋,还有祠堂。

据前辈讲我看到的祠堂并不是原始的祠堂,原始的祠堂还要大很多。大祠堂改小,大约也是家运乃至国运衰败的表现。

就是我看到的祠堂,也还是非常了不得的,最抢目的是雕栋画梁。所有楪树和穿枋衔接处都有非常繁华的雕花,拢总那些雕花如今拍照下来都是非常不俗的文化资料。彼时造这样的房子需要耗费极多的财富,也证实彼时匠人有非常不俗的匠心和艺技。

据说当年大祠堂没落之前祠堂还有设学校,请了外村的先生任教。先生在祠堂里住,怕鬼。村里有个寡妇派两个幼年女儿和先生作伴。先生却做了很令人不齿的事。从此祠堂走向衰败。

一个村,有祠堂还有三幢棋盘屋,这是非常不错的繁华。

明正德年间起有个二都人来到六都,叫万镒。万、本、克、正……万镒的三个儿子,克叶、克楚、克材,在一个屋子里成家,各住一房区分为大、二、三房,就是说本淐有三房儿媳妇。本淐的上辈男丁有兄弟六人,从他爷那辈说起,本溉才是大房,这一支人口发展有过非常不错的繁华,传言有八个教书先生在外开教馆,八个人都非常有才有能就有些忘乎所以,有个先生信口指点某座山说此地好风水就该是我的,就有板有眼伪造些文书凭证在县里过堂,县太爷被弄得昏头颠脑最后竟然要那个先生发誓:是你家山你大发大样,不是你家山你倒绝三代。先生没想到县官来这一辙,没有时间犹豫只好发誓,得到了山,却没了福,毒誓一语成谶,好大一个家族人口急速灭减,到头竟然只剩一个男丁。本淐其他的兄弟都没有传下后人,本淐三个儿子却都很有才干,家道中兴,竟然各自造出一幢棋盘屋,本溉的那个后代自然没有棋盘屋,人口发展非常慢,至今才有四户人家。

刘万镒住的地方后来叫万镒咀,一家成一村是都昌六都非常非常普遍的现象。万镒咀刘村当初的村貌是非常可观的,三幢棋盘屋,加一幢大祠堂,就是全部建筑,简繁得体。东有湖汊,从棋盘屋里出,走石阶道到码头,船东行饶州西下彭蠡再东下扬州,都先过鄡阳县城。正是因为船行繁华去处给了本淐几个儿子赚钱的契机。世道这样繁华地走下去,多半万镒咀会成为不错的集镇,胜过南康府那边的艾城、吴城也未可知。

我在村东发现大量青花瓷片集中在一地面硬实处,死死想过这地曾有的先人的芳华。

现实中本淐三个儿子创造的繁华并没有夸张地延续下去,村里人口确实有过急剧的膨胀,万镒七世,“从”字一辈就有二百六十七人。但财富却并没能发展到让千余人村庄安稳发展相配备的程度。三屋之后再没有增加过棋盘屋,七零八落地增加泥胚屋,远远不能满足基本住宿的需要。

一年一次洪汛,洪水过后草洲渐现,憋疯的人到草洲上去寻草根做食,洲上已遍布钉螺,有一种后来人叫日本血吸虫的恶物寄住在钉螺里,人来,那恶物很惬意地从人的毛发孔通道旅游到人的脾脏中去,做下许多万恶的勾当。

血吸虫病造成的“瘟疫”对六都人口做了断崖式的裁减,就说万镒咀那二百六十七个“从字辈”从瘟疫里幸存下来的不过十多人,克叶公有二十七孙,只有刘从宁一人幸存,这一家人竟然像克叶那辈人一样宽松地住着一幢棋盘屋。从、修、善、道、永、世、康、明、乾,我的父亲刘乾贞就是在这幢屋里出生且在那屋里生活到那一场火灾。清晚有刘永兰在周溪街造棋盘屋,他的后人却依然回到棋盘屋里住,民国初年刘永兰的堂孙刘明律在周溪街又造一幢棋盘屋。这屋在改革开放之初也被灭失了。

新中国成立时,万镒咀有128人,半数以上的人口还住在那两幢棋盘屋里。五百多年的沧桑,很多的印迹只残留在王八爬云卷的天井。

万镒咀再没有棋盘屋,只有克楚公造的棋盘屋还留下了一截残墙。

棋盘屋里的木雕是非常好的文物,“大姑娘”和她的儿媳妇“小唐”住的茶厅和厢房上留下了几块雕花,三十多年前被我的大哥收购收藏。“世德维新”、“太乙分光”的门照不知所踪,大约沉溺在某方淤泥里。

棋盘屋的存在,是明清繁荣过的迹象。

棋盘屋的消失,是明清繁荣注定走向没落的证据。

我盘算好,这次去欧洲,好好看看那块土地上的普遍存在的四百多年前造的房子,因着什么理由房子至今貌如当年还和谐地住着沐浴着新文明的今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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