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有些人让人记下来,有些巧怪的事传下来,这就是人文。
我出生的村,明朝一对夫妻开始繁衍,至今有过六千多人,众生生性各异,时空各异,家庭关系各异,自有其独特的人生轨迹,人海茫茫,能让时人记住乃至传给后人,那是少之又少的,寥若晨星了。
这极少数的前朝或是前代人至今能被人记住乃至进入了传说的人,是“人文”之人。
我出生的村里,前朝人能被我记住的有这么几个:
一个是开村先祖,他叫刘万镒,从二都岩溪来,岩溪本是一个人,竟然还是刘万镒的侄子。刘万镒生卒年不详,有两妻六子。
这个人让我敬仰的理由是,他一个人来一个荒地搞开发,占了大约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地面,排除万难,到底算是有了成就,一个村以他的名字命名“万镒咀”,“咀”是自然地貌,鄱阳湖一汊从南深过来,顶头之处是那人开发之地。
晚中期有个刘永兰,在周溪街住,好似发了财,他的墓在街中东部一棵大柿子树底下,墓碑有人高,墓墙全是红石。那墓存了五代时被周溪街上人当作无主墓给废了,有人亲口告诉我说那墓好大,光是填土就花了好多人力。这个人让我记住的原因是他一个人在周溪街立足生根,竟然有了“碑高超人,红石为墙,有巨树为记”墓的气象,如今他的后人有一百多人。他还在家族里留下了“走边竹子样”的喻言,园边上的竹子最易繁殖,这个自然现象映射的现实是:刘永兰本有兄弟六人,他自小被过继给一个本无后代的族叔,那一家很快就子孙兴旺。至今,兄弟五人的后代拢总不及“走边竹子”后代的半数。
民国有过刘明律,大概是寻着永兰公曾有过的繁荣去的,贩烟土发了财,造了好大的屋,跟民国时江西省一任主席曹浩森的弟弟曹明统的“府邸”相伯仲。这人是真有些故事,读过一些书,凭智慧帮助家族里的人。他是那种严格按亲等来“徇私”的,同一族的人他帮跟他更亲的人。比如他帮助过我的父亲,让我的父亲读过三个半年书,帮刘家人赢曹家人的湖区捕鱼权,帮本村赢邻村人的山地权,他最入传的是“打开祠堂门”。我家族里一个人造屋,后门上的挡雨檐占了屋后人的“制空权”,那家人家族里人多,动用武力,二十多男丁一人一梭镖把滥用“制空权”那家漏夜包围了,受包围那家族里也有七八根梭镖被围在屋里,主人不肯屋里人冲出,做了“糯米粑”,算是服弱,人家就把他那刚做的屋墙拆了。“糯米粑”那家悄然去周溪街找了明律,明律则漏液一双布鞋走到县里去,竟然撞开了祠堂门。
这是都昌全县刘姓的大祠堂,不是刘家人特大事是不可能打开这扇门的。各大好佬接到通知到祠堂开会,见到了明律,人家尊称:哎呀,大先生来了!明律绅士在县界有名声,两个大号,一个是“明律绅士”,我的外祖父跟我讲明律往事从来敬称“明律绅士”,再一个是“大先生”。
大先生声情并茂地控诉了故村有人欺负刘家人,竟然因寸雨之檐逼刘家人“拆屋还基”!刘家人受人欺负至此,这还了得!祠堂里的头面人愤慨起来。其实那欺负人的也是刘家人,“大先生”在陈述“案情”时却不说那人何人何姓。这事就被家族里人做主告到了县衙,县衙着两个公人去调查,中途被明律派人接住,好吃好喝,让他们不到实地去,兜个圈回去禀报:那人好大阵势,不把公人传令当回事。县长大怒:如此刁民,无法无天!于是派出许多兵丁,走六十里路去把那家人父子捉了。那家人不知就里,竟然托人找明律去县衙说情,明律于是在县衙里审案的空档和那父子见面,那人答应赔礼赔钱,让人屋还原基。到底还挨了板子受了罚了得。那家人很多年都不知“犯案”就里。
这样一个人,读书不过“童生”,发财也毕竟有限,棋盘屋在儿子手里被拆除,却让一些时空和他错位的人记住,至少让我很有感想,我写了小说《马谣》,说他为家族出力的另外的事。《十月》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季亚娅读了小说对这个人有感想,说这个人看似机关算尽到头也并没有啥辉煌,要说他那种为人,是有世界观的。说到底是有“家国情怀”,国与国亲吾国,家与家私吾家。这应当是人类社会存在的自然架构,已发展成文化,未必应受几多诟病。
还有一个人,叫康毛,是民国时的保长,对于这个人,我牢记于心的是他在日本人进村的时候,虚张声势,喊:搬炮来!日本人没听到也听不懂,只当风吹过。手无寸铁,胆小怕事之众,有一个人面对强敌,有勇气喊一句没有底气的话也是很不错的,对于我地人当年“抗日”往事,我能说的就是康毛的言行,除了假装搬炮慑敌,还有一次为日本人带路找船,他能虚与委蛇,把日本人往远处带了,村里人安全了他自己还能安全归来。这也令我有些敬佩他。他是保长,村官,村官也是官,能当官到底是有理由的。
如今居住在加拿大的小明先生,按排行我该称其为叔公,他跟我哥说起他的祖上(我的叔祖)有个先人中了进士。这个我一无所知。中了进士可以当官,当过什么官?做过什么事?是硬汉还是“糯米粑”?怕不怕老婆?有没有过“搬炮来”之类的言论?没人有闻,小明先生也无闻。这个人也就是个符号而已,“进士”只是个空壳,算是没有人文内容了。
前朝的物存到今日,让今日人思索、审美前朝人的生存,这是文物。算是人文之“文”。
比如棋盘屋。我出生的村里原有三幢棋盘屋和一个祠堂,一色雕栋画梁天井云卷磉磴,应当是同一个时代造的。我见过的有两幢,如今都灭失了。棋盘屋是应该被保护起来的。现代人按居住性能否定棋盘屋的价值,竟然把棋盘屋当废物拆除,很有些糊涂。那些屋子如是被维修好,补充些排水、放火系统,按博物馆的性质去保护,是很有意义很有必要的。
九八洪灾过后万镒咀可见前朝的物件甚寥。旧年,我看望母亲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碓臼,被废弃在蜻蜓塘岸边的圳沟里,未见碾槽,见过一个碾轮,被一个村民当做井盖用了。偶然发现了刘万镒堂兄弟刘清溪(他的父亲开发了大屋刘村)的墓碑,是“明嘉靖四十二年谷旦”立的,这个人竟然没有用派名“本荣”,用字号立碑,行为之异很令我思考,墓碑上的楷书字,端庄大方,温文尔雅,主题字双痕阳文,很有书法研究价值。我收藏的一本家谱夹页里发现一张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卖地契约,十多人的名字出现其中,内容既儒雅多礼也弥漫彼时的烟火味。
村东临汊水的地方,有一方砂子地,那里有无尽的青花瓷片。为何青花瓷片都这么碎,为何全都聚在那里?我查到过一片有文字的碗底瓷片,对其文字内容和青花瓷存在的年代有了很长时间的思索。
我幼年时,目睹过村西山林断面上的断墓痕迹,村里人没有能说明那里为何有墓,民叔的房子建在那墓附近,前几年,民叔拆屋重建,赫然发现他家屋基上有四宗古墓。哎呀,这里有古墓群。这可不是万镒家族的墓,初初推敲,竟然是南北朝以前的墓,有了鄱阳湖之后,这个地方荒芜了几百年直至刘万镒时代。
村西岗上有巨樟,篼有三米径,主径无存,从篼部长出六根荪径,均有数十公分粗,该是明朝遗物。邻村大屋刘家(村)有巨木油榨床也是这样的香樟木,两原树和我见识过的高湾、林九、大路沈家生长的巨樟应当始于同一时代。
村庄在快速消失,新建的边界不清、色调沉闷的房屋群,缺失很多作为村庄的元素和个性。有村名无其实。
所谓村庄的元素,是那些和历史、人文有某种关联的东西存在,让人思索、品味、欣赏一村作为个性特征的物质载体极其分布,让人在脑门里有一个明晰的外观形象,能让人描述出一个村的基本外貌。至少能让回家的游子远远认出:那是我的家乡。还有,就是村里要有人创造喜怒哀乐,有那种不乏村庄情怀被撵走还寻根回来越过朝代还能让人念叨的人,哪怕那人让人记住的不过是说过:“搬炮来!”之类的并没有多大分量的话。
寻写我古村的人文,不仅仅是一种念旧,更是一种知村、留村、护村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