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花开时节。林阿珠要离开家乡。和多数的中国人不同的是,家乡于她,不是小桥流水茅屋炊烟,是有楼房马路巴士自行车的地方——上海。这一年,她十七岁,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彼时的高中毕业生,其实文化水平不高,恰在荒芜的十年里,学校里“学工、学农、学军”,两年制高中毕业,成了失业的“知识青年”(简称“知青”),相应号召去农村当农民,说是“大有作为”。
阿珠乘坐东方红号轮,逆水长江上,三天后随一百多个“上海知青”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江西,在都昌,再往下分,阿珠的“知青班”去土塘,郑家山。
郑家山是个小村,三面环山,早先住的是郑家人,因着什么郑家人消失,留下了地名,来了李家人。都昌李姓人,多数是唐王的后人,散居都昌各地,家族文化却根深蒂固,男丁必有派名,同一世的男子的派名必公共一个派字,和阿珠结缘的那家,男子叫李咸禄,儿子叫李辉豹,“咸”辈生“辉”辈。同姓人一看那名,立马晓得该以何亲辈称呼。
四十多人口,七八户人家,不知往上数到哪代就是全村共有的祖先。
阿珠是城市人,对姓氏文化不敏感,其实阿珠的名字也打上了姓氏文化的烙印,阿拉姓“菱”(林),还有“阿”为名的首字,溢出上海的“土味”,上海,元至元二十八年前不过是渔民捕鱼的聚散地,捕鱼卖鱼的生意衍发卖布卖粮的生意,成了码头,成了市。渔民的后代没有派名,那姓那“阿”,也让知情人顿感吴越之韵。
阿珠说,那山那水,东有水库西是村,村子座南朝北。座南朝北的村子在中国大地上是非常罕见的,那等于冬被北风吹,夏无南风来,想暖的时候只是冷,怕热的时候无法凉。于风水上说,这是最基本的犯讳。郑家人是不是因着这个或离开,或灭绝,没有人说得清。这李家人为何选住这样一个只能反向而居的地方?先祖是被迫还是独具慧眼?无从得知。
两里路到大队,八里路到公社。阿珠记得清。
李咸禄老婆叫江贤妹。他们一子三女。阿珠去的时候,小夫妻三十多岁,正是人生驼事的好年华。
艰苦的岁月里,阿珠记得那对夫妻种种的好。
远离市场的地方,知青无法解决自己的吃菜问题。春夏青苗期,叶儿果儿好对付,入冬,那就很难,几无路子可想。大嫂把自己家的干豆角、干南瓜丝、辣椒酱、腌洋姜种种每天送一碗给我们做下饭菜。
阿珠这话露出都昌山民生存状况种种。山民会过日子,会适时种各种蔬菜,适时备好、制作好过冬的干菜、咸菜。日子原本过得平稳,忽然来了一大群远方人,“白手起家”,样样缺,加上还不会过日子。年纪轻轻,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怎么能吃白饭(无吃菜)?大嫂就盘算上了,家里豆角干、茄子干、葫芦丝、萝卜丝……几篮几包?辣椒酱、麦麸酱、腌藠头、腌洋姜……又各存几坛?每天变着品种送那么一小碗过去,让那些年轻人吃个热闹。土地上活命的男人女人敏感到了新的召唤,要盘算过冬留什么种子,垦哪块荒地,明年在哪旮旯种豆、粟、粿、瓜,应付突然严重增长的需要。
阿珠说,辉豹那时还是个少年娃,在学校里混书的空档,帮助做农活,适时去小河沟里捞鱼捉虾。这原本也是山里人活命好光景处,稠上鸡,溪里鱼,就是山里人肉食的来源。每有荤腥,大嫂会打发娃儿送一碗到知青班里去。阿珠他们在上海没吃过的野生鳝、鳅、蟹、虾,在这里吃到了,油煎二面黄,一咬嘎嘣脆,阿珠心里存下许多温暖和美好。
阿珠说,每逢过节,大嫂都要多做米粑,喊知青到他家吃。吃完了,再带几大碗回。
其实那时山民都很穷,粮食、布匹、煤油、肥皂种种物资都是公家按计划供应,粮食要“瓜菜代”才能勉强维持。餐粑一日粮,吃粑意味着更多时候的“吃稀”。
阿珠说,如今想来,李家是省下自己本就不足的口粮给了他们知青。
双抢时节累,知青每每懒得洗衣服。贤妹大嫂每每到知青班查看,把衣服拿去,洗好晾晒好又送来。
要是没有大嫂帮他们洗衣服,很难想象那日子会过成咋样。
洗衣服,是中国农民将旧日子翻新的最基本、可靠的方式。
贫苦农民,衣服旧不是事,所谓“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联联又三年”;很重要的是洗衣。当家的女人,两头摸黑到河边去,缺少皂,就搓、槌、刷,褯片、簟、被粪污染过的衣物,都要在女人手下洗去旧日的污渍、疲惫、伤痕,更高的追求是用米汤浆过,还一个家庭崭新、顺畅、希望的一天。
电影《小花》开篇就是农家女孩为解放军战士洗衣服的场景,解放军做的是换乾坤的大事,农家女孩做的事刷新日月的小事,其实——小事不小,洗衣服和中国人过日子的情感相连。
有一首经典歌曲《洗衣歌》,歌词是:是谁帮咱们翻身呐,是谁帮咱们得解放……为咱亲人洗呀洗衣裳。这歌不但词写得贴近真实,旋律也非常入味,描述的是洗衣,表达的是情感。
大嫂要忙自己一家六口人的茶饭,自己还要到生产队出工,抽空摸闲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喂猪喂鸡样样不能含糊,洗自家人衣服每天是一担去一担来,都是摸黑做,突然加上好几个大人劳作的脏衣服,要承受的艰难,难以想象。
见天,知青穿干净如新的衣服下地,觉得世道顺畅,希望常在,这原是少不了那一双山民的糙而还巧的手的。
阿珠说,在郑家山三年,每次春节回上海探亲,都是大哥李咸禄推着独轮车翻山越岭送她去车站。
第一次,阿珠盘桓好久才对大哥他们说想回家过年。
大嫂只是哦了一声,就拿出许多东西,都是给阿珠和秀英(另一个知青)回家过年的,二只母鸡,还有豆折、糯米浆粉种种。原来他们早已知道阿珠的心思,早早备好给阿珠和秀英探亲的礼物。
腊月十二夜三更,大哥大嫂做好饭,喊阿珠两个起床,让她们吃饱。把年货、行李放在独轮车上。有云无月,电筒光照路,李咸禄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一首回家的歌这样唱起。土塘到蔡岭,羊肠小路,过苦槠岭,山高路险,徒手翻越尚且不易。大哥硬是使出全身解数,阿珠在前面扯绳,一路未停。千辛万苦,行15里过苦槠岭,再18里到蔡岭。眼看比车点早到,大家松了口气。无言的欢欣弥漫在晨雾里。在巴士的座位上,阿珠探头看到寒风中大哥推着独轮车回家的背影,眼眶发热,这个镜像从此在阿珠脑子里生根,没齿不忘。
新年回,郑家山一片欢欣,阿珠他们给山民们带来肥皂、白糖、解放鞋。那肥皂,是上海牌啊,经用还特香;白糖粒粒如珠,甜人入心;解放鞋最正宗,穿三年不走样。
三年后阿珠她们结束“知青”生涯回上海,依然是大哥推着独轮车送,一如当年。
很多年后,退休的阿珠随“上海知青团”去了都昌土塘,阿珠三个去了郑家山,老远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地里劳作,银发、细眼;背不驼,耳还聪,朴素、慈祥、安然,哎呀,您是阿拉(我)大嫂啊。大哥呢?——大哥已远行,要看他等夜来认星星。
雪夜彭城是从一个叫阿义(老知青)的发文里看到阿珠和李家夫妇缘分的,被文中透出的某种东西吸引,动了抄写一遍的心,抄着,抄着,都昌山里人的形象明晰起来,那些人,古往今来,真不错,智慧那么多,善良那么多,把苦日子过得灵动又温馨。其实,真不只是都昌人,远在东边入海口灯火辉煌的地方,阿珠阿英啥的,他们和他们的先祖也是这般,哎呀,东方九州人,原是有这样文化的,种种的美,从土生,长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