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9/05
分享

梦里,有形的村庄

村有名,我出生的村子叫万年(镒)咀。方圆十数里地,任是谁,到没到过,说到万年咀那必定是会在脑门里冒出许多独特烟火的。万年咀邻村曹其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其”,“里”字倒是可以查出缘由的,明朝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十户为一甲。可见那村早就有了不错的规模。

村名带“咀”,原是有屋在湖(汊)之“咀”,一如湖南有地名“筻口”,是关于村形的表述。

村有形。

这村那村,各以独特之形印记于人心,在那形里住着这样那样的人。

前些时候,我公开了一张我出生的村庄一九九八年之前的照片,摄影者站村东的坝上,隔盈盈一水,拍到了几户错落的屋影,青砖、红砖、土砖墙,杂着苦楝树,只是村庄的侧影,能见的只是少数的房子。却被人疯传起来,很多感叹的竟然是还没有到过万年咀的人。

人们敏感到一九九八年之前中国的村庄是有形的。

万年咀往东,先是向家。向家有个叫铜匠的人,那人和他的祖上就是靠打铜打锡营生,楼下塘边该有楼,楼不见了,有泥胚屋错落的剪影,有很古老的樟树群,有环形塘。塘之东是高家茅山,茅山上尽是橡木,啄木鸟在巨橡木上啄出深深的洞,八哥在洞里产卵育雏。再往东有巨型古樟,老远可见枯死的树杪和深绿色的叶盘。高家有神医圣达绰号麻狗子。到达畈里读完小的顽子走到村前道上去,看到错落的泥胚房和大井,穿过井旁道再翻过黄土岭看到达畈南貌,红石基础的三几栋青砖屋,最东的棋盘屋里是大队部,赤脚医生曹达有占着大队部屋子的一间,我幼时在那里割过疖子。再往东就是全是低矮得有些过分的泥胚屋的富家山,黑色的瓦遮盖着褐黄色的墙,最东最南泥墙最矮的屋子里住着我的舅婆……走过塘堰,看到巨大的柿子树,麻石路往高处去再往下长长延伸,这是牌楼下,原是有唐时遗下的牌楼的,是民国江西省主席曹浩森的出生地,再往东,可见陶公汊的背影,泥胚屋的西边是坟山,油桐树上有老鸦呱呱的叫。我寻小路过坟山过打麦场,从屋子泥墙和后门板的形色里判断到外婆家尚未走完的路程。

每一个村庄都以特定的形状印在世人的心里。

我对于村庄形状的敏感源于这次欧洲之行。欧洲的平原跟我到过的鄱阳湖平原和江汉平原是有些不同的,原野上有小的起伏,林地和草地的界线很明晰,村庄的形象也很明晰,村和村隔老大一片地,同一个方向看去能见好几层村庄的剪影。那样子美得人想哭。是的,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副极美的画卷,色、形和极致的静谧都美到柔柔地捧着人心的程度。德意志、法兰西、荷兰、比利时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瑞士则有些不同,丘陵的特色显现,草地还是草地,山林还是山林,只是这一切变得更加立体起来,村庄悬挂在山腰上,房子一层一层地罗列,每一幢房子都可以有完全的影像远远入路人的眼帘。房子几乎全是木质机构,每一幢房子都早早存在于那里,两百年前的所见和今人所见没有多大改变。房子的形状、村庄的形象,是不是早已写在客栈里罗列的经典里?一个老走瑞士的商人介绍说,瑞士政府为所有的村庄修了好路,对于深山悬崖的独户人家,政府竟然专门建造索道供人来往,也就保住了那独户村的形象一程不变。

是啊,村是有形状的。丘陵地区,村的风貌易显,有山,有水,有桥,有路,有烟火人家,屋子错落,油榨坊、碾米坊、牛车屋……总是以较为固定的形象入人心。庄,是平原上屋子的集结,较比村,形象较为平面化,人飞不到天上去,看不到庄的全貌,人文上的东西好似要少许多。但在鸟的眼里,庄的形象也是明晰的,乌鸦、八哥、鸿雁,对每一庄的形象都是敏感的,其心里的庄比人心里的庄更具图画性。

“移民建镇”风暴对村的形象有了很大破坏。

今日九州大地,“村”的特性在快速消失。

房子建在大路两旁,钢筋水泥的材质,少有个性。村与村相接,几无缝隙。田野里的路被草封了,丘陵地区几无稼穑。村无前貌,也无后貌(有也白有,谁还跑到蛇鼠乱窜的草地里看没啥区别的房子?),道之两端,或有村牌,刻着“**村”,呵呵,这是警示人家:这是俺村地界啦!要拍张照片却是不易,镜头所见除村牌外不过楼房一、二,颜色杂乱的瓷砖,噼啪乱响的麻将室……

哎呀,村庄真失形了。谁说不是?如今谁还能描述出村之具状?搜肠刮肚,不过是,过了这屋有那屋,那屋之后又一屋,嗨,村牌上那几个字总是认得的吧?名还在,只是本来可能表形的文字变得干瘪枯燥。

大屋里村在哪里?搁早先,您这样一问,无论您身在江湖还是庙宇朝哥,人家会哂笑您:大屋里还不知道?您不白活这许多年?垴上有油榨坊、碾米坊,医院门口鸡冠花盛开,下老长一条石板路,过三口好塘,喜宝的红石青砖屋就在路边,往后拖长一排地主屋子做的大队部,再往后,好大一片松林,西去有水竹禅林寺,白砂咀边,输湖里白帆如鸥呢。

如今你问同样问题,知道的不准会打起哈欠:过了这屋有那屋,过了那屋还是屋……呃,不说了,自己找去,有村牌的。不知道的会说:什么大屋小屋,如今的屋子不都一个款么?两层、三层,谁谁家儿子儿媳做电商发了财,做了别墅,也是两层或是三层,有个院子而已,据说铺的地砖一块要顶一个老人半年口粮,这个谁说得清楚呢?

村子的失形,在许多人心里有了不适,但心理安慰是:时代在发展呢,泥屋变楼房,不是好事么?路旁高地建房,没有了洪患之忧;不稼不穑,原是袋里有钱的表现。家家烧煤气,没有烟火,环保呢。鸡犬不闻,也不算什么事,鸡在人家棚子里饲养着呢,偷狗的技术太发达,养狗的也就死了心。大队部怎么没有村容村貌的照片呢?哈,如今找不到拍照的角度啊,镜头打开,一幢两幢屋子就塞满镜了,哪有前貌后貌?

其实不只是村庄,集镇、城市,原本也是有而且也该有形的。说起巴黎,到过的人一定说得清楚其形象特征,卢浮宫旧貌,塞纳河风光,城里的房子一百年乃至两百年来一直是那个样子,高不过六层,鹅黄色的大理石墙面,路旁种法国梧桐。坐在全城最高的圣母玛利亚教堂看得到巴黎全貌,几百年来世人眼里的巴黎市貌,差不多就是一个样子。酒吧里醉酒的汉子夜半醒来只要看一眼窗外,就知道自己身在巴黎。

早先的都昌城,进城就看到好大一棵古树立在农业局的大院子里,街道南面有朱彼得家的照相馆,相邻有红旗餐厅和都昌饭店,往邵家街的方向去,看得到旁的板门,拐角处西有剃头店,南有桐油、渔具店,这条街的东边有柳树堰……哦,县城是个大村庄,有形的,照相的可以照下来,画画的可以画出来。

如今的你我,谁能谁得清自己所处地方村、城、市什么样子?

今日要靠导航寻到那些地方去,早已没了地理特色,房子加房子,商铺靠商铺。人在那地迷了路,问此地何地,竟是官塘,天哪,这是官塘?那些独户人家何在?塘的影子也没有啊?县城什么样子?乃至省城什么样子?没有人有能力概括得出。

村、镇、城、市的失形,让我感到惶惑。

对于“发达”一词,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生活在现代文明里,眼里所见,一如百年前的样子,屋还那屋,路还那路,乌鸦还是那乌鸦,河还是那河,庙还是那庙,面馆还是面馆,街面上的马车、自行车一如当年。这才是发达,只有发达的社会构成才能这样千年一计,一线穿珠啊。

忽然看到向家楼下塘、高家老樟树、达畈棋盘屋、牌楼麻石路、陶公汊油桐山,一条小路九十九道弯,五过塘堘坝,三过独木桥……

这是我昨夜的梦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