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分月饼(用刀把一个月饼分成若干等分,众童各得一)后,说:早先的吃饼这样的么?早先的吃饼,那是要赏月的,到月光下去,看着月光,吃一口饼,听养兔妹子诉苦,泪落如花散,散到天边海边寻不见,再抿一小口。微些微地尝,红的是姜丝,透亮的是冰糖,黑的是油麻……怎会如此草莽?!这样吃,没有半点斯文相,哪像赏月的样子?!
于是知道原来来中秋不仅仅是可以吃月饼,还可以赏月的。我读师范学校以后,是牢记着过中秋是要赏月的,那天也不一定有月可赏(云瞒中秋月),总也还是记得要做个样子,不然,好似是愧对了可以赏月的日子。
很长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古人为何要赏月,也不知道赏月的真实内涵是什么,月亮挂在天上,地上的人看着它,这就是赏么?是欣赏?玩赏?还是赞赏?还是什么什么的赏?
读师范的日子里,我在村里露天“影院”,看过电影《追鱼》,有个画面给我很深的印象:牡丹小姐的父亲金宠,打着灯笼到梅林里去赏月,他说:一轮明月东方挂,我合家团聚赏梅花……那意境之美刻到我心里去了。赏月原来应该是这样:夜色朦胧,月亮升起来,家里人到空旷的地上去,细细看月亮,就看到月亮的孤独。看到太空的冷,感受了月亮的光,甚至能品味月亮抹在人皮肤上微微的暖。月亮上本没有人,因为它离人太远太远,肯定不堪孤独,地上人就想象月里有人:一个养兔子的妹子,一个砍桂花树的汉子,看样子挺好,但这两个想象不是同时产生的,说汉子时不说妹子,说妹子时不说汉子。妹子和汉子各自孤独,不友不亲,没有爱情。天上人那么孤单,地上人要好好珍惜生命里的缘分。人在月光下,很多繁琐的、令人乏味枯燥的内容被夜色隐去,灵气的东西却被月亮照亮,变得如诗如画,一切都变得人文起来。岁月如梭,转眼河东变成了河西,河东的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都没有了影踪,那是令人感伤的。所以,今夜月明,今夜就到月下去,一如金家,老夫妻和女儿,加月亮,再加月亮下的影子,那就有七个,哎呀,七子登科,七星北斗,人丁兴旺呀。
唐朝有个人特喜欢赏月,可不是专等每年一度的中秋,而是有月就赏,见月就赏,从儿时把月亮比作白月盘到最后揽月归去都是,赏了还写成文字,全是自个心中想象的事儿。有一次的境况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在山里走,忽然遇到月,那月随他行,他停月也停,他走月也走,月亮你啥意思啊?俺这就要和斛斯山人在棚子里喝酒呢,莫非你也一块去?月光是阴性的,胆太怯,去不了草屋,就真在草屋外候着。这人和斛斯山人喝酒划拳,还记得月光在外面等着,等斛斯山人醉倒,这人就跑到屋外面看,月亮却伤感地走了,也还在西山,远远地往这边望着。那人玩到最后,看到月亮落在潭里,就到潭里去揽,月亮鬼精鬼精,总也揽不到,总在前面走,那人发个狠整个身子扑上去……就这样跟月亮走了。我留心读那人的诗,竟有数百篇写月,有些感触,就写了一篇散文《李白,在月光下行走》,感叹一个人赏月可以到何等浪漫的境地。
人因为孤独才去赏月;或者说,赏月,是为了品味孤独的浪漫。品味了高寒和孤单,才会好好珍惜、保护当下尚有人间温情的人生。金宠那爷们,少年起读书,一心钻研圣贤,十年、二十年寒窗之苦,考到了功名,甚至在朝里都做了大官,到头也还是觉得人生孤苦,五十多岁,有权无友,有妻无兄,有女无子,金碧辉煌掩不住韶光流逝的痕迹。白日里,应付着生的繁琐,月光下,才能品味似幻亦真的人生。他害怕惨淡的人生,所以,他想把女儿嫁给一个骑白马的人中俊杰,而后悔当初喝高了把女儿许给一个家境衰微还不愿读书上进人妖不分的白衣男。这是很合情理的。就说那碧波潭的鲤鱼精,千年修炼,也还是嫌弃水族清冷,想游戏人间,才迷上碧波潭旁读书读得头疼的张生。你求你的乘龙婿,我追我的白衣郎,本来就可以各不相误的。
乡村有月,乡村有月饼,乡村有唠叨的老奶奶,所以乡村可以赏月。
人总是害怕孤独,尽量的赶热闹。人之生确实就越来越热闹。
热闹得乡村失形,热闹得天空越来越窄。
一场大水为界,好似可以看出月饼的变迁,大水之前,随着人们身上衣口中食得以不缺,赏月之礼从形式上渐重。一斤变两斤,两斤再加礼。人们变着法子搞钱,忙碌起来,乃至又淡化了赏月的情怀,但“过节”的概念还在。赏月的饼还是保留的昔日的样子,只是饼里内容变得虚假起来,为的是降低成本,赚更多的钱。洪水过后,月饼却飞速“高大尚”起来,改头换面,内容丰富,“高营养”物充斥饼中,蛋黄、猪肉、各种坚果……价格那是高得令人瞠目结舌。媒体也念念叨叨做中秋“团圆”的概念,其实骨子里,为的是赚取高额利润。这事儿一波一波地兴衰,到底玩不动了,因为“减肥”、“控糖”的概念,月饼再好,不如青菜豆腐更保健。做月饼卖月饼的泥干自落。
人肚子升高,再好的饼吃不下,醒悟再好的饼脱离了人的情怀又能好到哪里去?不吃了。蓦然回首,心中一惊:不光不吃饼,赏月的心也没了。
乡村里早已没有漏月光的屋子,没有了挂月盘的树梢,那么多那么高的屋子杂乱地挤着,月亮来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不能跑到河边垄间去赏月吗?哎呀我个天,土地都没人种,茅草封死田间路,不稼不穑,鸟都找不到狗尾巴籽,谁还吃饱了撑的去蛇鼠惶恐乱窜的地方发神经?
学好学不好“古德莫宁”的农村娃都千方百计去城市打拼,之后背债在城市买了“鸽子笼”,日复一日愁还贷。好的“鸽子笼”有小的阳台,挤满了温室里长的盆栽植物,挂满了工装和内衣鞋袜,仰头或许可以看得到巴掌方天空,月亮也不失时机到那里尴尬地现身:不是俺不让人家赏,是人家压根不赏俺!
这是真的!昨夜,吃了夜饭我要去画室休息,妻子说要等等,还要吃饼赏月呢。是的是的,难得老姐们您记得这事儿。于是俺就在电脑室里忙碌,等月亮在窄空里出现就切饼。个把时辰过去,我还是记得那事儿,到阳台看,月被云遮着,附近楼盘的灯照过来,很亮,即如有月,也会被冷落成靠边的角色。儿媳妇特意拿出的几个饼,懒散在桌上,没有人染指。唉,算了。
俺走哈,我对妻子说。赏月那事儿俺记着呢。俺会画蝠画:月落乡村池塘,捞月的猴子聚在池旁柳上。
翻看半月前我在欧洲行走的痕迹,眼睛一亮,发现一帧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区晨跑的照片。山在教堂上方,月亮在山的上方,如钩。那时教堂的钟粗苯缓慢地敲六点,地上除了跑步的我,还有早起的山民,带着狗,在月下行走。上坡上传来从容的牛铃声。嗯,人和牛在赏这不圆的月。
不赏月的人是不是就不再孤独?不是不是,我看是孤独得麻木了,再不能品味孤独。
傍晚我给还在故乡生活的母亲和哥哥打了电话。哥哥说家乡也还是特别热,鄱阳湖进入枯水期,养鱼的忧虑池水太浅。热归热,天上漫着乱飘的云,那当然中秋是无月了。这天热得没有道理啊,莫不是西边死打仗,这里那里油罐被炸,日夜不停地烧,把天地烧麻了,神仙都不知季节变换?哥哥说不会吧又说或许真是。母亲这一次也没有念叨“云瞒中秋月,雨打上门灯”的农谣。
有些落寞地到阳台看珠江水。水还是很丰盈。夜游珠江,抬头赏月。往年我发过这样的抖音视频。
今夜去游珠江,有月无月我都去。四处细浪唔哝,几无它物喧嚣,八月十六的天空,云不云的月亮都在那里圆着沧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