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子在鄱阳湖床上那片滩涂看到了双面布纹陶,激动得手脚乱舞,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傻傻地喷着白沫:哎呀,哎呀,两面呢,都是布纹,这个地方啊,碎陶满地,不是汉陶,是新石器陶,真是啊,您再说不是,打死俺算了。
彭子去鄡阳旧址去看陶有年头了,初时去看,对那碎陶满地,只是一脸懵逼,人家怎么说,他怎么看,但人家也没说啥啊,那彭子脑子里也就没啥。根深蒂固的概念是:那个地方,说是鄡阳遗址。鄡阳成在西汉,沉在南北;有人在那里挖泥,挖到五铢钱,还有四系黄釉罐,那就解释了滩涂上的碎陶满地:满盘皆是汉陶。陶是陶,汉也汉,问题是都成碎,任你怎么会想,你也补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彭子后来捡到一件石锛,醍醐灌顶,知道这里可能有石器,于是心心念念,炎天暑热、刮风下雪也要去那里,看到那无尽的碎陶,碎陶里掩埋了不少的石器,彭子激动得哭了。
七年的时间里找到一千多件石器,还不能说明个事儿?吃这个饭的好人啊,你们快来吧,这可真是有故事的啊。彭子跑了九江跑了德安跑了南昌,跑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把那事说了,人家说:这真是石器啊,这么多,哪里搞的?莫不是偷来的吧?彭子说:你管是不是偷来的干啥,你又不是警察,警察又不认得石器,哎呀全是白说,你们去那里,俺带路,俺不吃你的饭,只要你事做到样子,俺那一千多件石器全献了,谁食言谁是鳖崽!
后来很多人在电视里看到彭子摆弄石器的样子,说彭子这神经还真发对了地方。
后来彭子又发现了钻孔的石器和孩童鸡鸡的磨件,又开始咧咧:看啊,看啊,此地新石器文化,到底不一般哈,那时岁月,无钢无铁,到哪里去弄钻头?石头上钻孔,那比登天还难啊,谁能钻得孔出,那就有的是女人围着转啊,生一百个崽都不在话下啊。
后来报纸上真就登出了彭子拍的钻孔石,真真切切有五件,那孔钻的,真不是说的,比彭子咧咧的更明晰,更神奇。那件男性生殖器磨件报纸却没有登,大概是编辑觉得那物有伤风化。彭子嘀咕,孩童的鸡鸡,伤风化又能伤到哪里去嘛。
后来呢,后来,就那样呗,彭子去了广州,那里没有石器,有也白有,跟这里的石器不搭界。彭子闲不住脚,还是到处跑,发现一块巨石在小学校的路旁,因为太重,不好搬运,也无处可放,就那么随它,彭子发神经的毛病又来,逐着这石,上山,发现一谷,有天然一池,池四周巨石无数,和那路边石是一伙的呢,天哪,这是远古火山口,彭子写了《话说塘坑》,花了不少精力,连当年日寇水谷假装和尚在塘坑朱姓祠堂里向佛实为侦探我国海防情报的事都写得丁是丁卯是卯。
塘坑是塘坑,细想也没啥更多文化可考,彭子把稿子投了,人家发不发他也不很在意,他心中所思还是鄱阳湖床上的石器。
偶然的机会,彭子认识了标哥,这标哥是考古界的大神,人家是厦门大学考古系毕业的,在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做过研究员的,彭子服他。标哥看了彭子的锛、斧、刀、箭,还没看“流星”和石磨图腾,就“呀”的出声:都昌有人!
彭子疑惑:不是有人,是有石,石在鄱阳湖上!
标哥问:陶呢,有陶吗?
什么陶?
新石器的陶。
一语点醒梦中人,彭子早就对那滩涂上无尽的碎陶早就有了疑惑,那里,那里,还有故事!
彭子从此常去看陶,看不出名堂,就把陶带回家来,摆在窗台上,每日里来来回回地看。
在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彭子背着行囊,要出远门,眼看走出了院子,总觉有甚不舍,回头再看了一眼窗台上的陶片,刹那彭子看到了端倪。
彭子发现了陶片上的布纹。
陶片上有布纹,不算什么。陶器的泥胚外表用麻绳压出花纹,新石器时代的陶器是这样,汉陶好似也是这样,不能说明什么。
但彭子看到的是布纹在内面。内面!内面!就是陶器内壁。
彭子发疯似地去那片大滩涂,哈哈,还真是啊,这里绝大多数的陶,内面有布纹。彭子对天空飞过的鸟,对冬日北来的风说:这一大片碎陶地,不是汉陶,是新石器时代的一个大窑场!现在我懂了,为何这么多年,在“鄡阳遗址”上极少发现瓦片,为何瓦碎坝有陶无瓦。
这次报社没有发彭子的文,说要确凿的证据,要学界定论。彭子急得鼻涕都出来了,内面啊,布纹在内面,您知不知道?
彭子知道,西汉时制陶业非常发达,此前已普及用转坯法制坯。就是说,泥坯的制作跟现在制陶的方法基本相同,泥坯在转,师傅辅之以手捏,很快可以成坯。古今不同在于古时是手揺转坯。转坯的特色是内壁较为光滑。
彭子看到内壁上的布纹。
布纹算个鸟,又不是涂釉,又不是贴金,有什么说头?
彭子说:哎呀你,给我一根烟,要好烟,我喉咙疼,五块钱以下(一盒)的烟吃不得。
布纹,俺说布纹哈,是泥胚内壁的布纹,怎么来的——
新石器时代制陶,自然不知转坯。
找一堆细沙,把粗砾剔除,掺水少许,把沙团起压紧,修成球状,用一块夏布包起,再用麻线细细联紧接口。
揉实的泥坯成块状,贴在沙球外表,周身裹紧,只留圆形上口,把底部压成平型。接口要细细用力揉压,使泥胚不留破缝。之后用麻绳或小枝压出花纹。
型成,待坯干倒置木架上,把接口的麻线剪断,用竹签去抠沙,让沙全部落出,最后扯出夏布。
之后呢?之后还要我说吗?彭子得意地笑了:懂不懂,这样的做坯,里面才有布纹。布纹那么好看,原本不是给人看的,是制坯需要,只有陶器破了,布纹才得以重见天日。
再之后呢?再之后的事我咋知道?俺只知道早先是这样制陶,没有转坯,却留下了内壁布纹。俺这么多年,一直想说明这事儿,俺早就怀疑那地的陶是新石器时代的,俺拿不出证据呢。俺自己掏钱买了碳十四检测机,花了两三万呢,您说谁报销?到爷爷奶奶奶奶那儿去报销。问题这钱出得没有啥意思,标哥说,碳十四检测对象受很多方面因素影响,所得数据不能说明问题。标哥您这是害俺啊,咋不早说?那时您不说只有碳十四可以检测文物成形年代吗?您不知道俺藏这么些私房钱要花多少脑筋吗?
不说,不说,俺就凭这个,陶内壁布纹说,行不行?
彭子再要了一根烟点燃,狠狠嘶了一口,说这些年鄱阳湖哑干,干得人心慌,但也干出些以前不知的名堂。彭子在极干的日子里去了河床上很多地方,知道了很多很多事。不赘述石器,就说很早就发现本土的南昌人有些特异,原来多是九黎之后,九黎是三苗的主体,是蚩尤部落的后人。就是说远古的岁月里,禹部落打败蚩尤,苗人西逃,后来走遍天下。却也有很多人没有走,就是当今本土南昌人的先祖。再上溯,蚩尤部落的先祖就是鄱阳湖区新石器时代人。
新石器时代人有什么了得?哎呀你,这样的问题也问得出口,不要以为那时人只会凿洞为屋,剥兽作衣,很多今日文明人家都有哩,就说……就不说磨制锛、斧、箭、刀,也不说“流星”钻孔、磨制图腾,就是那好看的夏麻布,人家织得出;还有还有,人家会制陶。陶的造型,千奇百怪,各有灵异。比起来,现代制瓷,是踩着人家足迹走的,并没有走好长的路。
不信,俺明日带你去湖上,看那片神奇的滩涂,捡九十九片碎陶在心,细细品味,歌剧拉幕,双面布纹渐渐明晰,音乐渐响,如泣如歌,四处飘逸着青春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