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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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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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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狗的女人

这几年盛太太遛狗成了小区的一道风景。

多数情况下,是金毛狗走在最前面,老盛走最后,盛太太言辞有些霸道,不断对狗和老盛发出指令,对老盛的态度比狗要差些,老盛却从不反对,尽量照盛太太的指令修正自己的行动。

盛太太身体很结实,并不肥,头发花白,浓眉大眼,大嘴巴里露出略显沧桑痕迹的牙。

老盛很明显是身体出了变故后的后遗症状态,头略昂,眼视前方一般不改变方向,走路姿势很机械,发不及寸长。黑多白少,头皮上有一塌糊涂的疤痕。

那狗也是很壮实,在前面走着,控制它的绳子在盛太太手里。狗每每想做些不合盛太太心中定的规矩总被盛太太修正。

嗨,这女人,每天遛狗还遛人,总是沉着脸,从不见一丝笑痕,人和狗都很听她的,总在她的控制下,总的来说是按她的规矩行事,凭啥还满脸不悦?

昨日傍晚,我往江边的路上恰在平常遇到盛太太一行的地方遇见他们。老盛在我的前面,忽然开腔唱歌,唱的是: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呀,这可是稀罕事,老盛唱歌了,原来他并非只会一程跟着盛太太漫无目的地走,他有自己的心中世界,听,他说“要消灭反动派!”,我一时被激发出积极的情绪,帮老盛补上“改天换地,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

老盛很开心,换到另一首歌(一段唱词)上,唱“早也盼,晚也盼……”,这个我却不会,帮不了他圆场。盛太太也高兴起来,难得地露出笑容,对老盛的表现满意,不断鼓励,也做出判断:对,对,就是中气还不很足。

我随盛太太仨在小区里秋枫下的石凳上坐下,唠起家常。

总觉得盛太太说话的口音有些亲切和熟悉,从扬州腔上想到九江话,醒悟出他们可能是江北人。“江北”是九江市区人特有的词汇。九江市下辖八九个县市,没有一个县市的语言和九江市区的语言类同。九江市区就在长江南岸,北岸是一个叫小池口的小镇,属湖北省下的黄梅县。九江人把小池习惯叫江北。非九江城区原住民的感觉,小池话和九江话一样,卷舌音多,“得个”,“喂个”,“么事”的“九头鸟”韵味浓得化不开。其实这样的话过江去有好大的扩散,北可及河南,西可及黄石,东则到扬州。

我猜老盛他们是“江北”人,盛太太惊奇地肯定,还真是黄梅人,到小池很近。

原来——

老盛今年七十岁,这个老盛在我问及的时候模仿了他的属相动物羊叫,可见真足六十九周岁了。

老盛曾是医生,有文凭,有能力,有地位,会生活。

老盛对生活非常讲究。一米六八的身高体重被自己控制在六十公斤不往上,吃的东西那是非常讲究,每每在周末到乡下去(他们住城区)采购无公害蔬菜、土猪肉、土鸡蛋,非常忌讳农药污染、转基因等现代危害健康的因素。

什么三高或是四高跟老盛一家无关。

忽然一天,老盛倒了。

恰在一天做三次核酸的节骨眼上,不做核酸检测得出阴性结果报告的人是入不了医院的,折腾两个小时后才进入抢救室,医生紧急抢救后告诉盛太太:脑溢血,已过黄金救援时间,基本无救,即如被救回生命,那也是植物人。意思劝盛太太放弃治疗。

盛太太很果断:不放弃,坚决积极治疗。

盛太太陪护,吃了好多好多苦,按她自己的话说是“用我的多半条命换回了他的命”。

老盛没有死,也没有成为植物人,好似真好了,能说话,能走路,能吃能睡,这不就是完全好了嘛。

他还能唱歌,比如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盛太太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看来,“不抛弃,不放弃”的决断是正确的,这不仅仅是道义上赢了,盛太太用苦涩的汗水和思想的煎熬换得了春风般温暖的赞许,烟火里的人生也赢了,老盛还在,很快就会好,一切恢复如初,老盛给这个家的福荫一如既往。

世事如书,读到开心处,掀过去一页,指望依旧是令人开心的情节,新一页字里世情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很快,盛太太发现老盛只对事故发生前的往事有记忆,事故发生后的事物记忆能力不超过十秒钟。

往事还在昨日,盛谷子烂芝麻都有非常清晰的影像。老盛对新发生的事经过即忘。妻子是旧的,当然他记得,但妻子在事故后许多年里有外貌上的变化,变得老盛无法认出。有一天,盛太太给老盛洗澡,老盛的私处有了很强烈的反应,原本这是令盛太太欣喜的康复迹象,谁知老盛忽然惶恐起来,满脸羞愧,对妻子说:你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这里还要耽误些时候。盛太太哭了,一方面感动于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记着家里有妻子,大一点的事儿要告诉妻子;另一方面却悲哀于这个人竟然连休戚与共的枕边人也不认得了,而且,他竟然也有采野花的心,他把家花当野花采了。

活过来的老盛喜欢看电视,一个很大的变化是他很容易进入到电视里面去。

电视里放《血战台儿庄》,剧情到王铭章师长饮弹殉国,老盛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毅然往电视屏冲去,电视屏被撞出裂纹,自己头上被撞出血包,依然不依不饶,大喊:国难至此,何惜吾身!

还有一次电视里放日本地震灾情,老盛二话不说就要冲出去,被劝阻时大喊:去学校,救出学生要紧!!!

盛太太活过来的心绪沉到海底里去了。

之后的事,就是我目睹的现状,老盛和太太如影随身。

只不过,多了一条金毛狗。

那狗很壮硕,我疑心已老。

盛太太说,不老,才两岁多,正当年。

那是。

有趣的是,说到金毛,这小伙子竟然翻动原本半闭着休憩的白眼,当主人赞美它听得懂人话只是不会以言语应答时还真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

是,这狗真通人性。因着缘分,它来到一个有欠缺的家庭,填补了这个家庭的软弱处,有了这个家庭的大运和它自己的个性狗生。

听盛太太说出往事,我羞愧于以往对盛太太“霸权主义”的认知。人世间很多事都是这样,事情的实质和内涵不像一眼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是那么非黑即白逻辑简明。

盛太太确实有些霸权,控制一条狗还控制一个人,还不肯带一丝笑脸,简明的逻辑是,这不是个好人。

事实是,她也想做个被呵护被宠爱被放任自由的人,命运却没有成全她,生死之关,她尚稚嫩的肩头忽然顶住一块巨石。她纯真的爱,坚强的心,把她造就成一个自信而果敢的人。

虽然岁月的乌云难免不飘到她的脸上来,她依然是乐观积极的人,她心中有一个不错的老盛,老盛唱“早也盼晚也盼……”她非常的开心,和老盛一起积极地盼着好光景。当老盛被问及年庚模仿羊叫她更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动情地用手摸着老盛的脸,连声赞美加鼓励:不错,不错!

老盛的新人生其实也不错,他没有记忆,问他这是哪里就回答是公园(和他记忆里的公园类似),在细问地名就答是黄梅——那个他梦里牵挂的地方。

他简单地被爱着,也简单地爱着陪他的人和狗。脸上永远是孩童一般的天真和灿烂。受到妻子呵斥时他决不反感决不排斥,只是像一个孩童听从妈妈教诲一般积极乐观地尽力修正自己的行为。

金毛呢?

这一条金毛在同类里也算非常出色的。盛太太说,虽然它不会模仿人唱歌,但懂很多的事,有些时候比老盛更明事理。

金毛是雄性,性早已成熟,但小区里没有金毛类的雌性狗,有也白搭,盛太太总不至于放任金毛去骚扰人家的狗。

毕竟只是畜生,狗没有道德、伦理观念。盛太太给狗洗澡或是除虫的时候,这狗会有生理反应。那时它像做错事的孩童,满是羞愧、悔错的表情。

为此盛太太用鞭子抽打金毛,金毛只是呜咽,满脸委屈,伏在洗澡间的门角里半天不动弹。

盛太太很烦躁,满脸通红,自觉形惭。

盛太太骂老盛。

老盛就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就在厅里修正自己走路的姿势,盛太太骂:你是一头猪!

猪吗?我不是猪吧?我是医生。

比猪还笨。盛太太嘀咕。

老盛就去拿笤帚扫地,扫着扫着把厕所里的污水扫到大厅里来,老盛特有的尿骚气味弥漫起来。

盛太太哭了。

星星亮起来,月亮升起来,盛太太的心就像闲云一样安静下来。

给金毛喂了食,煮了两个人吃的面;两个荷包蛋,全是给老盛的。

给老盛洗澡。水声把无法言述的暧昧响动掩盖了。这一次老盛没有说给他的妻子打电话的话。

夜色浓起来,盛太太显出疲倦的神色,老盛却依然精神,如今思维简单的他却能看懂妻子的表情,抢先对我说:下次再聊。

下次不再说。是我多话了,真不该什么都说。盛太太显出哀求的神色:你一个写书的,扯话是本行,抿不住您的嘴。只是说啥不说啥,您该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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