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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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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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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利老师来到梅沙河滩

那老师是利家人,秉字辈分,按他家族的规矩我该叫他表兄。

他教我初二政治。

他好似根本没有认真教过我们学科知识,只是在“评水浒,批宋江”时给我们讲了松江投降的故事。那时我们对这个没有丝毫敏感,觉得松江投降不投降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投降当然不好,害人还害己,比如王连举、甫志高,小屁孩都晓得,这事犯得着轰轰烈烈地评吗?

利老师给我们讲了“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还有“六六雁行连八九”之类的故事片段,于我而言,其意义不过是猜字谜而已。利老师大概也不知道这些噱头有什么意义,他大概只是觉得这些文字游戏也对少年人的口味而已。

他不会上课,声音很糟糕,像公鸭叫,每讲一句话都让人感觉非常吃力,于是课堂很混乱。我坐第一排,总让他点名,他对我的批评一成不变就是“太多啦,太多啦”,把“太”字读得很重,“多”字却淡化,很有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的味道。一般人并不知他要表达什么,他想说的是“你违反纪律的次数太多了!”现在想来他是很有忍耐性的,“太多了”,意味着他一忍再忍,有意识地去忍耐一件他反感的事,这是自律心强的表现,教师更应有这个素质的。

他一点也不注重仪表,短裤,配雨靴,弄把椅子坐讲台前,常把一只脚抬起。作为他老是说我“太多了”的报复,有一次我恶作剧把一团泥巴放到他的靴子里去了。

他原来喜欢看书。我把捡残棉卖得的钱买了一本小说《剑》拿到学校去,他发现了就要借读三天,三天后我讨要他说不知让谁拿走了。从此我愈加藐视他。后来我知道那是有些错怪他,那书让他儿子当作自家的东西拿走了,书在他儿子的圈子里流传,当爹的自然难以寻找。

初中两年,我对他唯一的好感是他会写楷书粉笔字,应当是我见识的老师字写得最好的。字那么工整,每一个笔划都很到位,这跟他有些邋遢的外表不一致。

因为迷失了我的书,我找过他几次,厨房里的大师傅老曹“觉察”一个学生老是找利老师“麻烦”,就公开对教导主任建议:这个崽俚老是勃(戏弄)利老师,要好好整一下。

我对于自己的初中生涯,除了记恨班主任还莫名其妙地有些记恨利老师,依稀觉得不升高中跟他有关。

辍学后,我的第一份有些像样的工作是随生产队的篷船装运鹅卵石。有一天船临时泊在梅沙咀河滩边,我们几个小船工正玩着湖光夕照,一个人远远地来了,径直来到船边,天哪,这个人是利老师,我恨意升腾起来。他却没有发现我是谁,只是笑着问我:打一戗过去啵?啥?没听到!我坐在船头故意打哈哈。他重申想请我们打一戗载他过河去。我看出端倪:他是利家人,可能从周溪街上来,从梅沙过几百米秋水就是利家,要是弯旱路就要多走好几里地。所以他冒险往水边来找巧,如是恰遇小渔船从这边往利家那边去,而且船家愿意免费带他,那就太好了。如是搭不到船,那就还得回头绕旱路,弯之又弯。

他自信能遇到船,且船家愿意冒险(逆风,行船要张帆打戗走之字路,多数船难是这样的场景里发生)载他。可见这个人是很自信的,不少冒险之心。

他是不可能给报酬的,我们怎么可能凭空就开船送他过去?就是船老大真愿意送,我还会打破嘴(说坏话反对)呢。

俺绝对不会让你得逞!我的心思还在恨意中叫劲,使劲打着哈哈,那人在暮色里走远,我却感受起落寞,报复他(只是心理上的报复,船老大不会动用公家的船随便送人的)到底没有给我带来心理慰藉,我还是不能回到高中去读书,他也总还是要回到自己家里去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当时周溪一中教师中唯一有正规大学文凭的人。毕业于赣南师专中文系,大专。那么早的大学毕业生,该算人才的。在批宋江的日子里没有用武之地。我辍学的第二年高考制度就恢复了,隔年秋我洗去腿上的泥巴进了考场,考上了师范学校。按说他也该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但家乡教育的风生水起好似没有他的份。

一九八二年,我从湖口县调回都昌,第一站在新建初中点任教,偶然发现了利老师。

这个时候,他因着痴迷于越剧电影《红楼梦》被故乡的文化人广为传诵。那时我也有些迷于该电影,一部电影这村那村地跑着看了三遍,自省未免太痴。人说利老师一部戏看了八场,每次都看得“泪湿春衫袖””,多次用毛笔端正楷书《葬花词》: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常拿着自己的手书自我感叹。这让我对他又有了此前没有过的认识。这个人,痴迷于一部感情剧,可见实在是性情中人,文人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和他同走过一段路,聊起“批宋江”的岁月,他说“那时我是一中的吊老师,你是一中的吊学生”,“吊”意为“吊儿郎当”。这么说,他真的认出了我且敏感了那时岁月,当年我当面反对过他,被他怒形于色地反复喷着“太多了啦,太多啦”的唾沫,自然是“吊”了。“一个吊老师,一个吊学生”,作为他对过去岁月某一方面的形象的抽象。也显示出他的心态,没有怨天尤人,对自己的人生是悦纳的,对人,对己,不高估,不低看,认为“吊老师,吊学生”有个性审美意义。他原来对这个曾让他难堪的吊学生并没有恨意,反而在多年后觉得这“吊”和他的“吊”都是旧日时光的靓丽色彩。

他反复说,我结婚应当告诉他,他应当送个“薄礼”。我没和他共过事,也没有任何人情来往,他早已离开一中,去了景德镇一家瓷厂,在瓷厂里做宣传干事。

哎呀,这个人,明明是学会说“好话”了,到底也算是高情商的表现吧?我看他说话的神情,好似十分真诚,或许他真的认为“吊老师”该祝福“吊学生”?

他有了残疾,说是小脑萎缩,大脑发出的对身体行动的指令得不到有效落实,走起路来“颠三倒四”,但他也还是积极无保护地自我行动。哎呀,“能说不能行”,生活到如此天地,真的是艰难!他乐观地难着,坚持着,那就也是好的人生吧?

今日看,一中的老师都健康长寿,前不久退休教师重阳节的照片我看过,二十九人中一大半超过了八十岁,最高龄者已九十岁了。细细思想,掉队的人很少,且掉队的人多有七、八十岁的阳寿。很奇巧的是有的老师年轻时就是病恹恹的,竟然一样活到八十多岁还能耳聪目明。利老师,还在不在?我想可能在,他那病不影响他的五脏健康地服役吧?那颗有些“文曲星”的头颅,说不准间或会哼唱“花谢花飞花满天”,甚至思量到梅沙咀去坐免费的船去利家。虽然古老的利家如今已成一片荒洲。

利老师算不算好老师?这个很难判断,我可以肯定他是个好人。很善良,在正常和非常的岁月里都有自己的操守,绝不做坑害人的事。而且,他是很重情感的,也很追求上进,在虬门岛上出生,在初中生就算凤毛麟角的时空里考上并读完大学,非常难得;从他能写很好的楷书粉笔字能看出他有不错的专业素养;他努力过好生活,人到中年还努力改变命运(排除万难到大瓷厂去做宣传干部)。这足以说明他算散发正能量的人。即如他的生理特质决定了他做老师有些短板,乃至他在一中一些教师轰轰烈烈地创造高考传奇时没他什么功绩,这不是他的错。故里俗语:“一虫一路”,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国家贫穷落后的时候,人的路子就少,就只能很勉强地在人生的路上趔趄。国家发展了,路子就会多,各式各样的人都能人尽其才,我祝愿他在新时代有不错的精彩人生。

我对他还是有些崇拜的,在艰苦岁月里,能冒着不小的走很多夜路的风险去追求船载过河的思想也令我由衷地赞美他。这其实就是人生中不错过好的机会的哲学思想,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机会,一个咳嗽时间的犹豫机会就会错过,错过的机会不会再来。人生许多精彩就在那些机会中。利老师没有错过机会,所以他的人生该是达到了最大极限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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