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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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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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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有花金樱子

家山,是不是就是有金樱子开花的地方?

我家园坝上没有金樱子,那当然也就没有金樱子花开的排场。祖父将前朝棋盘屋遗址改成一个种植园,园坝上扦插蔷薇,蔷薇在清明前后勃发青春,长新杪,出新茎,溢出令人眼睛发亮的芬芳,孩童采新杪、新茎作食,细细品味好吃得要死的涩味,日盼吃蔷薇,梦里吃得不过瘾就真的白日里到园坝上去採,蔷薇刺把人手臂划伤,小刺头留在嫩嫩的皮肉里,央求祖母用眼毛钳夹出刺头,忍着祖母的咒骂,口里还是嚼着蔷薇茎,细想天边何处蔷薇茎可以粗壮如拇……后来所有的嫩茎老成,蔷薇花开。桃红瓣,金黄蕊,小虫虫在蕊间醉酒,芬芳溢出来,在空中飘呀飘,飘到谁鼻子里去都尽得宜人的喜悦,不用赞,不用谢,甚至还可以骂园坝上摘花的顽子,嗨,谁家黄毛娃,蔷薇丛边风吹大?

后来,劳作的人到陌上去,到原野去,到摘山栀的西源畈上去,曙色蔷薇花就凋谢了,留下些残痕,让读书人伤感。

但那香味还在弥漫。

明明是蔷薇香,不过是多了另类的灵感,却不见蔷薇花开何处。但见远处一丛白点在如蔓的枝条上点染残春、初夏,去细看,不过是刺篷,有些蔷薇的样子,也曾笋出嫩茎,一点也不见红,顽子见了也不会採摘,怕那物有蛇毒,吃了会泻肚而死。那物很生气,不吃就不吃,咋还乱编出如此恶毒的理由?不理你这傻娃,俺只管将花儿怒放,芬芳瓢泼。

岁岁年年,代代朝朝。

任凭是这世上哪个人,所有的过往里,谁没有让那白花热情过?谁没有对那花轻曼过?

如问故乡有什么花,除了荷花、栀子、蔷薇、桔柚、金桂,还有那白花,如此而已。

刺篷,白花,单瓣如山栀,故乡人少有人说得出那花的名字。

故乡人的习俗,不喜欢白色的花,骨子眼里觉得白色不吉祥。

明明就是一种蔷薇,有蔷薇身,有蔷薇的香,甚至有更超然的个性,没有人把它视作蔷薇。嫩的茎叶,也有青涩的芬芳,也一样漏夜笋出,当然也能果人之腹,但世人只是因为“白”得有些不吉,就顽固地认定那东西有毒,饿得口吐酸水也绝不动採食的心。

我把它叫做白蔷薇。

它怎么就不是蔷薇?那茎那叶那芬芳,明明指示了它就是蔷薇家族里的成员,它就是和红蔷薇不同种而已。月季,玫瑰,蔷薇,这……就叫它白蔷薇吧。

从我的故乡村落里出来,南去鄡阳旧址四望山再东去饶州,或是过西源畈连绵到县里的群山,又或是从港头转个曲尺拐往北走,也一路是丘陵或不高的山,那必定会在生命奔放的季节看到白蔷薇,採蘑菇和山栀花的女人看到;田间斥牛的汉子在鲫鱼逗水声的提示下看到;班车上一把泥刀一床被褥出远门的手艺人在芬芳的勾引下探头出车窗看到;推木车送儿女到县里读书的船家在对掺合了那芬芳的汗味布袖的自语声的觉悟里抬头看到。

凭心说,那花不但暖心的香,也真的很好看。

花如府绸布一般的白,堂而皇之,不遮不掩地不红不黄不紫艳,因为这,那花只是那花。

十年前,我在“彭城草堂”的圆门外墙角种了它,直接宣布,这是白蔷薇。说是种,其实只是扦插了一根两尺长的秃枝而已。

此后岁岁年年,院门口都有两个月白花斗艳轻碧桃,芬芳爽呆路上人的光景。

四面八方来的哥子、妹子,岩溪老家来的旧乡亲,稼穑不辍的抗战老兵,专访叶华园的方家,棠荫来的卖蟹的渔夫……都在那花丛下或粗鲁或雅致地品过我母亲炒的老皮茶。客说:您这茶,有另类的香。哈,非茶,君且抬头看,蔷薇在上头。

有年深秋,有客从北京来,鹤发童颜,白发长髯。并不和我搭话,只是细看那刺篷。

花期早过,熬夏经秋,刺篷除了“刺”,仅有棠梨般大小的果,果上密生细毛刺,色暖黄,或味甜,终无人愿意动指采摘。

长髯翁审视良久,脸露惊喜之色,求摘那果十数枚。

他说——

走遍江南诸县,此处金樱子品味最高。色暖香宜味正,个不大不小,为药里极品。

“白蔷薇”,学名金樱子,单瓣白花,果大如野樱,熟后色金黄,故名。

有收敛、止泻、增强免疫力、降脂、抑菌、抗病毒、抗氧化等多种药理作用,《本草纲目》蜀本草部载:子形似榅桲而小,色黄有刺,方术多用之。今南中州郡多有,而以江西、剑南、岭外者为胜。丛生郊野中,大类蔷薇,有刺,四月开白花。夏秋结实,有刺,黄赤色,形似小石榴,冬、腊月采。江南、蜀中人熬作煎,酒服,云补治有殊效……

这样啊?亏俺研读植物学良久,论文关白蔷薇者不下万言,受白花芬芳数载,竟不知金樱子何物。

难怪——

两年前,有个昔日的学生忽然寄给我一箱酒,竟是1975版的李渡高粱,一瓶酒价值千元以上。天哪,如此重礼?受之有愧啊。李渡高粱是我的父亲年轻时非常爱喝的酒,那时他年底回家过年,必买一两瓶李渡高梁与人分享。记得父亲评酒:此酒平而不俗,暖而不辣,灵而不乱,品高不贵,如陌间金樱,我等匠人、耕夫,可作上品亲之、求之、爱之、受之。

父亲天年,遗下一瓶李渡高粱,竟是我苦为人师的岁月,在婺源购得之物。父亲不舍自饮,作珍品收藏,酒中放白花蔷薇果(那时我尚无金樱子概念)七枚,皆黄中带朱,熟果无瑕。

白蔷薇而已,那果甜而少肉,当无毒害,竟非奇珍之物。

有生欧阳来访,款以酒食。主食为紫心红薯,为哥哥老岳母自种;酒则是那瓶父亲的遗物。欧阳生自言无酒量,一杯之后札齐不举,见其两颊发红,眼含水光,我判断他确实酒量有限,就不再劝。饭后一杯茶,茶中竟然也放了一枚那果(母亲自制的茶)。欧阳生那天情绪多变,似是有感当年这般那般,泣下俄而又破泣为笑。临走主动带走那瓶只喝了少许的李渡高粱酒。

电话里我对欧阳生馈送好酒表示有愧,欧阳生说,再好也不如先生馈送的神酒。原来,欧阳生婚后数年无育,四处求医无果,后来偶然在西源畈看一退休中医,中医言其病为“见花谢”,开药方如下:金樱子二十克,芡实十五克,黄芪十克……欧阳生不以为然,自与我酒后,忽觉身轻,似身体某处打开关锁,心甚惊喜之,疑我馈送的那酒有异,联想老中医药方,就把那瓶剩酒当药服,一周后果然精神抖擞。哎呀,月自悠悠照,花自悠悠开,那病好了,真好了,不是说的啊。当月其妻受孕,如今虎娃都读幼儿园了。

这样奇巧的事啊?

金樱子,非常的贱生,再贫瘠干旱的土壤上都可以生存。故乡移民建镇二十几年,很多土地失去了耕作价值,紫檀、紫薇、橡子等树种失去了生存环境,几近灭迹。唯这白蔷薇——哦不,是金樱子,依然年复一年地坚守故土。

一个地方的人文能繁衍千万年不败,总是有理由的。有些东西,与人同在的时候品不奇位不高,不被人正视,恰恰是这种东西正是地方命脉、文脉所在。

金樱子,大概是这样一种生物吧?

倒着算过去,民、清、明、元……一直上溯到石器时代,这块土地上活命过的人,谁骨子里没有金樱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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