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2/06
分享

楼楼如歌

江西省都昌县有个村子叫牌楼下。

这是说,曾有楼,楼前另有牌楼,有牌楼作附属建筑的楼当然很奢华。很多年后,楼没了,连墙砖都被拆除了,只留下牌楼。风吹草低见鸿鸪,没有人烟。有一天却跑来了猪兒,猪兒是从垄汊对面的西源地界上跑来的,找猪的汉子好灵泛,竟然就知道猪兒会跑到这里来。猪兒来了不肯走,那是觉得这地好,汉子的脑子再泛灵光:你娃不走就莫走,你是觉得这是风水宝地,俺信你。此地真不孬,随处是箬竹和芦苇,春水泛上来,即是好渔湾,俺做个茅屋在这里,养猪种地钓鳜鱼,好活命呢,比兄弟几个挤在西源畈那一磨磨地强多了去。

茅屋搭在牌楼下。牌楼虽称楼,做不得楼用,但有瓦顶,这就明显和牌坊不同,牌坊顶部是裸着的,纯粹做标志用,挡不得风雨。这牌楼下有方寸地躲得雨,借得阴,差不多有陌上风雨亭的作用,找猪的曹姓汉子得这亭的气势也得短时躲雨借阴的好处,将此处拓成活命的营地。从清中期到民国,衍发成好大一村。民国时古鄡阳地界,说到牌楼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牌楼下嫁出的女,是精神(聪颖)是佪(蠢)都比一般人强势三分,人家可是牌楼下来的啊!

清末那地出了个人物,书都读到日本去了,学成跟孙文闹革命,成一方“诸侯”,许多虚名不说,实打实就曾任民国江西省主席,许多证据表明他是个清廉勤政的官,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有他的好名声。他爹过世,蒋介石送了花圈,故里很多人亲见挽联。那人麻衣草鞋站八仙桌上,对前来参加他爹的丧礼(实则是来看他)的民众说:乡亲好,我就是曹浩森……哎呀,这人好魁梧,鲶鱼肚子(小腿)赛过顽子(孩童)腰。

牌楼下,记住,“下”字不能丢,现如今有人把那地写作“牌楼村”是不对的,就该是“牌楼下”村。丢了那个“下”,就丢了好多人文因素。牌楼不是那村人的牌楼,寻猪的汉子将茅屋搭在牌楼下而已。牌楼下成了村名,也记住了早已消逝的牌楼。

有牌楼当然必然有主楼,楼建何朝?牌楼人也不知道,不仅中过举人的光鉴先生(浩森之父)不知,开基之祖也不知。开基祖看到的牌楼,不过是一废弃的文物而已。多半是木质,基础以下用柏木做地丁,基础以上各根柱子的下部用“夹杆石”包住,外面再束以铁箍。如果是不出头式,则柱子的顶端以“灯笼榫”直达檐楼的正心桁,与檐楼斗拱连接,上下一气。所以柱上不另有坐斗,拱翘等都插入榫内,顶部出檐甚短,做成悬山或庑殿式。每根柱端耸出脊外,柱顶覆以云罐(也叫毗卢帽)以防风雨侵木柱。

箬堑有大楼,当是南北朝之前的事,大地震之后,地面下沉,早先的饶河尾区域成一片汪洋,是为鄱阳湖。多数鄡阳县域的人逃到别处活命,只有北岸部分山地人不受水害依然留居。箬堑那地,恰在虬门口附近,有了鄱阳湖之后,枯水时为咀,丰水时为岛,荒芜了隋、唐、元、明数朝,牌楼之楼无疑比鄱阳湖生日更早。

离牌楼下村西南五里地之遥有“周庄芦花门”,其实也是一个牌楼,牌楼上镌有“周庄”二字。这个牌楼的终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起点在何时无考,我的推测多半在明初。周姓人来溪边,捕鱼为生。繁衍成村,有了“周溪”的村名(现为镇名)。也可能更早,那当然就是南北朝或之前。牌楼何以称“芦花门”?其实是垂花门。鄡阳属扬州(九州之一,不仅仅是今日扬州地面),垂花门是扬州典型的牌楼形式。是装饰性极强的单体建筑,各个部位都有十分讲究的装饰。向外一侧的梁头常雕成云头形状,称为“麻叶梁头”。在麻叶梁头下,有一对倒悬的短柱,尺余,柱头向下,不落地,是为“垂莲柱”,末端常雕饰成各种形状,如莲瓣、串珠、石榴头、花篮或绣球等形状,皆向下垂挂,酷似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蕾,依其形状称为垂花。周庄的垂花门,那花雕的本是荷花,大约雕得有些模糊,也或者捕鱼种豆的眼光有些模糊,把那垂花看成芦花,就把那牌楼称作芦花门。

一九五几年还在的文物,没有留下照片,可见曹浩森的读美术的儿子曹艮那时还没玩照相,或是会照相但不曾对那门楼有过审美的心思;会照相的介吾先生那时还没有出师吧?唉,很遗憾的事儿。

牌楼下村的牌楼和周庄芦花门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是有可能的。

该地一楼为地名的还有“楼前”(也是村名),在古村湖下咀附近,“楼前”人姓邱,也如牌楼下村,原有南北朝之前的楼,荒芜数朝,邱姓人来,成村,借原地理特征,称楼前。

还有后湖(湖汊名)咀上向家村南,有一塘名叫“楼下塘”,该塘本属向村,清朝什么时候被塘主作为女儿的嫁妆陪到万镒刘村去了。塘名有“楼”,跟塘无关,不过是那塘地处一楼附近,何楼?也是南北朝之前带牌楼的民楼。有证据是:向村先祖是锡匠,后该做铜匠,来自汪墩向打锡村。向村人说,村中许多坟,不是向村祖人坟茔。这一如西南毗邻的万镒刘村,近年也发现很多不是本村祖人的坟茔。隋、唐、元无人文,只能是南北朝或之前了。

曹浩森的第一任夫人,是三汊港“花门楼方家”人。那村男丁独姓方,一个先祖的后裔。“花门楼”多半也如“牌楼下”曹村的格局。三汊港那地方姓方的人口很多,有好几个方姓大村,这花门楼方家只是其一。“方家”前面冠以“花门楼”,听来有升扬、大气、繁华的感觉。如今村里有很多现代建筑的楼房,都很豪华,所谓“花门楼”那是没有影子的,那是什么花?那是什么门?那是什么楼?村民没有概念。花门楼只是一个地理文字标识。但那三个音节给人古典的感觉是无疑的,读书人细细思,就知道花是垂荷花,抑或是石榴花,就认作芦花也差不离;门是垂花门;楼是有垂花门的牌楼。

这是远古人文的美丽疤痕。

一此大地震,一次蔓延了很久的地质变迁,灭失了一个县(鄡阳),又造出一个县(都昌),旧日多少繁华一旦休,都昌好似在一张白纸上建起,缺少前朝人文关联。到鄡阳故址上去查,满目皆是浪花。枯水时节所见,长叶草、蓼子花,美到极致的景象把所有的伤痕都遮过,此地只是此地,何来汉家风月?唯一可知的古周溪寺(明朝的称谓,非原名)只残留三个文字在康熙版都昌县志和戴叔伦的三首诗里,汉时楼台南朝寺,早已化作云烟消失在鄱阳湖上,有汉墓多宗,在四望山坡上,早已被盗得只剩残砖。

千年之殇竟无痕?

也不,牌楼,花门楼,芦花门,楼前,楼下……只留在村名里的楼,君访楼村且思楼,楼楼如歌泣前朝。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