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人的吆喝,是一首古老的歌谣。
“生铁补锅——补鼎罐啰,补洋瓷面盆……生铁补锅——”
雄浑、苍凉、富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像决堤的水一样穿遍村里的每一个旮旯。
“生铁补锅——”顽子开始模仿,稚气的童声中充满着兴奋。
“补锅的来了——”谁家的媳妇急匆匆从厨房奔出,手拿一口有了破洞的铁锅。
但见村里那颗老檀树下停放了二副担子:一副是补锅的行头,一副是师徒俩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是被子、脸盆和毛巾。这些东西都是黑乎乎的,看不出原色了,这正是补锅人的标准气象。
那个徒儿(或下手)已经开始生火,但见他熟练地用早已备下的一把丝茅草用洋火点燃,塞到小小的炉膛里,在上面塞些木质的柴棍,再放上湿煤,把风箱轻轻拉动几下,浓烟使劲往上冒,特有的刺鼻的煤味儿开始弥漫。煤开始发红,四周聚拢看热闹的顽子开始欢呼:“亮了!亮了!”整个村子的希望都被点亮了。
低头不做声的徒儿抬起头来,聆听了一会由远而近的吆喝声。徒儿听出来了:那声音很饱满、很柔和、很悠闲、很自信。这意味着:生意挺好。
徒儿脸上显出憨厚的微笑。
师傅来了,提来了些破锅、鼎罐、洋瓷面盆之类。
徒儿在行李担上解下了一条黑黑的毛巾,递给师傅,却无言语。
师傅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开始了技术活。
师傅查看了一下炉膛,把小生铁块夹进一个坩埚,再把坩埚的位置稍作调整,把化铁的事儿继续交给了徒儿。
查过锅的破损情况,师傅开始熟练地沿着破锅的裂痕敲洞,这需要十分熟练的技巧,洞不能没有,又不能太大;没有洞锔子无法生根,洞大了一个锔子填不了那个洞,即如填上了,成本也过大,质量又不好。好手艺的师傅,敲出的锔洞儿全都一般大小,小小巧巧的,一字型均匀排开,全都呈梅花形,这样的锔眼最吸锔儿,补过的锅牢固,锔痕小,不挡锅铲。所以师傅在敲洞的时候,徒儿一边忙自己的活,一边要盯着师傅的动作看,揣摩师傅敲洞的窍门。当然徒儿绝不会对师傅开言要自己动手试试,什么时候开始试,完全由师傅确定。不光有业务上的需求因素,也有手艺帮里的规矩。哪个师傅不是从徒儿做过来的?三年徒弟,三年奴隶,学手艺不易的。徒儿孝,师傅心情顺畅,手艺传得真些、快些。也有少数学徒的后生崽,仗着自己天性好,自以为偷偷把手艺学全了,跟个师傅一年半载的,觉得再跟师傅不合算,就去独立门户,结果和师傅结怨,手艺到底做不出的。
哎呀,学手艺,真得厚道、至诚。
不信?叫那短命的半拉子手艺人,在村里扯着嗓子叫一圈看看,有几个人愿送家什来?保管顽子都不学他吆喝了。
这档口师傅已经把锔洞敲好,查看了一下坩槽,槽里的生铁都变成了红红的水儿。
开始补锅!
师傅一手托个小毡片儿,上面垫着些粉状的煤灰,右手用个钳子夹个个小勺儿舀一点铁水,小心倒入布垫儿上,铁水就形成一个好看的红亮亮的圆珠儿,那珠儿在煤灰上颤悠悠地小幅度滚动着,很兴奋样的,好像要去执行一项极光荣的任务。师傅把钳子放下,把破锅拿好,已备下一个布棒儿,待左手里的红球儿往锔眼里倾的一瞬间,布棒儿在锅的另一面接应。一瞬间的事,必须动作协调、严丝合缝,不得有丝毫差错。那红珠儿已经把锔眼儿填上,所有的梅花棱儿都被铁水补平,中间大块的铁水依然在发红。师傅用个蘸了稀泥的刷子把锅面刷了刷,一个锔眼的修补工作就算完成了。
围观的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那架势,绝对是把补锅匠当英雄看待的。
观众越来越多,除了顽子还有正在纳鞋底的新媳妇、忙完了灶下活儿的老太太,还有刚从田间归来的男女后生。
在人们眼里,补锅的和打爆米的、耍猴戏的、放电影的一样令人欢欣。虽然那个炉子里永远也冒不出半星吃的,风箱里永远窜不出戴帽的猴,补锅的魅力一点也不会掉价。
孩子和孩子的交流,男女青年的调侃、老妇人心里怨怼情绪的宣泄都在这个暖意四溢的地方完成了。
补锅的过程中,一些农户陆续送家什来补。遇有生意不好的时候,师傅还要放下活计,到村道里去吆喝。这时的吆喝,已没有先前的魅力,显得有些沙哑,有些惶惑,有些凄凉。
到午饭的时候了,功夫也忙伸了腰(完成了大部),徒儿也把饭放炉上煮好了,师徒俩停止工作,搓搓手里的泥屑,摆开了两副碗筷。饭罐儿一开盖,香味飘过几幢屋,飘过一垅地,还在地里忙活的人不自觉地停下了锄头,哎呀,这肚子挖得厉害,咕咕叫什么?谁家的辣椒酱好香啊!
“二队社员——”正在叫广播筒的队长突然停下,下气力抽了几下鼻子。
徒儿盛好两碗饭,把娘给的小萝卜干罐从被担里取出,先把两条大些的萝卜干放到师傅碗里,再谨慎地夹了条小些的,辣椒酱罐是放在炉箱上的,是主菜。
师徒俩“呼哧呼哧”地吃得热气腾腾。
太阳下山了,师傅得带着徒儿把无人来取的家什凭记忆给人送去,价格是不用多说的,一般按五分钱一个锔子算;东家最多说原本可以少些锔子,师傅自然也会见机少算些的。师傅会教给徒儿叫那些妇人“婶婶”、“姨娘”,叫得那些心慈的半老妇人心花怒放,不定会叫师徒俩喝碗水。师傅会不失时机地开腔:“婶娘,俺想在你家借住一晚。”被要求的人家一般都会很爽快地答应。人家补锅的算是有本事的人,愿在咱家过夜是看到起咱。当然师傅也会看准东家在家的人口情况再开言,比如得有男子在家,东家的房子得较为宽松等。出门在外,万万不可惹是非的。
得到许可,师徒俩赶紧把担子挑来,趁着夜色未消尽,赶紧用炉子里的余火烧些水,洗个简单的手面。把铺盖在东家指令的地方(一般在堂前)铺好。心细而慈善的东家会抱些干稻草来做铺垫。师徒俩就打个合铺睡了。师傅会不厌其烦地教徒儿务必不可损害东家丝毫利益。比如绝对不能要求用东家的煤油灯,那是要花钱买煤油的,无论怎样,都只能摸暗。
农村的夜晚显得很长,师徒俩不能很快入睡。但不睡也不能说话,只能各人想各人的心思。徒儿的光景就更难些:整个晚上都不能动弹,否则师傅就会责怪自己不会睡觉,就会在第二天补锅的时候一边数落徒儿没有一点规矩,一边讲自己年轻学徒的时候,被师傅训教得如何纹丝不动,最有力的证据是睡时被窝什么样子,二天醒来的时候被窝还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师徒比鸟儿醒得还早。东家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铺盖收拾好,对东家千恩万谢之后,再问过东家有什么要补的家儿伙儿,免费为东家把家伙补了,作为对东家的一点补偿。
中午随早晚把最后的活儿做了,就开始赶下一个村子的活儿。
师徒俩一人一副担子,当然是徒儿挑行头,那担子要比铺盖担子重很多。趁这当口,师傅会把一些手艺上、为人上的道道讲给徒儿听。徒儿累得头上冒汗,也不能歇肩,连粗气也不敢喘给师傅听。那是怕师傅怪自己无能。师徒俩会最后一眼看看昨天进驻的村子,看到村里上空冒出的炊烟比昨天多了,听到鸟叫声好像也比昨天多了、响了,会感到自己很有成果。好像他们补的不是几口锅,而是一个原本有残缺的村落。
面对即将进驻的村落,师傅会在村口仔细地聆听好一会动静,那不是听鸡叫狗吠,也不是听泼妇嗄人,而是在听有否铳声。有铳声,说明村里有老人刚过世,补锅匠行当里的规矩:切忌在死了人的村里补锅,
到了村口,师傅还要察言观色,确保村里没有白喜事,才选个地方把行头、铺盖放下。
雄浑、苍凉、悠扬的吆喝声响起:“生铁补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