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姓甚名谁,所有的病友和家属都不知道,没有人关心这个。只知道她是个来去一阵风的老太太。
是的,像一阵春风一样吹来,像八哥一样快乐地鸣叫,所有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属都像喝了醒酒汤一样瞬间情绪高涨起来。
婆婆在等待接受吊针。她刚从放疗室做完放疗回来。几个和她一样刚做完放疗的人正痛苦地蜷缩着,很奇怪地看着这个老太太,一个病友开口了:婆婆做放疗不难受吗?
“我鼾(睡)了,不晓得难受”婆婆这样开头,接下来他就连珠炮一样数落开了:“我忙得辫子不沾背啊。我在县里吊完针,也是一只手按住针眼就往车站跑,要赶下午的事啊。菜地里好多事要做,打桩,搭棚,挂绳,扎茅人赶鸟,忙到断暗。要来九江了,拼命赶事儿,昨天地里的事儿没忙完,今天早上去补火,忙完赶中班车,下车就赶医院,到了照病那地儿(放疗室),我就大喊:到了我么?”
“医生说听不懂我的话,要说普通话,什么普通话?大声就是普通话,医生不也还是懂了么?叫我上,我立马躺倒手术床上去,不肯我说话,我就睡,一觉醒来,医生就说做好了,叫我走。”
今天的故事,就让这婆婆讲完了,她很惬意一样,打吊针的护士还没来,她就开始一贯的行为:巡床——到每一个床位上和病人及家属聊天。有人发现婆婆的脚肿得厉害,问及,她笑了,轻飘飘回答:“打一个下午的桩没歇脚,就肿了,没事的,鼾一觉就好了。”
婆婆说她七十九岁了,这是吹了点点牛,她透露出她属马,真实年龄该是七十七。
婆婆有五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都不管她。婆婆对儿女们从无怨言,说过许多的话,从不说儿女不孝。
“我有钱。”她说。
原来她除了种地还有别的工作。她长期服侍一个卧床的病号——一个已经九十四岁(估计该是九十二岁)的男人。服侍这人已经十多年了,工资也一涨再涨,几十、一百、两百地加,那老汉是根据绩效来考评的,考评优秀才可能加薪的,如今月薪已经涨到一千五百元。老汉的收入就是养老保险收益的每月两千元。顶点在那里,望得到,婆婆从此不再想加工资。
因为有工资,所以儿女就不管她,或者是,因为她去服侍别人,所以家人就不管她了,别人这么猜,猜着猜着有人就感叹:“婆婆,你还有什么活头?不要活了。”
“要活”婆婆立马接上话茬,一脸的笑意:“我要活。有病就要整,除非阎王来扯,那是没得法的事。”
婆婆是去年在县里查出了宫颈癌的,她一个人跑去县医院看病、住院,知道得了癌症谁也不告诉,甚至都不敢告诉那老汉,她怕失去那份工作。所以常常是在县医院取下吊针就往汪家墩赶,一只手按着针眼,双脚跑得风快。她要妥善安排放疗的时间,做到看病、种地、服侍老汉三不误。
在县里做完前灶,接下来做后灶只能来九江(县里没设备),这就苦了婆婆,这一来一去可费工夫了,但婆婆还是应付过来了,病也治了,那份工作也保住了,而且这九江的手术床很令她觉得舒坦,一觉过去,睁开眼,就说是放疗好了,这跟享福差不多呢。眼见得别人放疗结束比她早的还在由人搀扶着,还没蹒跚出地下室,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是什么道理。
但婆婆也是有过忧虑的,就是,她有些担心丢掉那份工作。其实,工作的背后,还连着她的感情世界。
治病要花钱。虽然这些年,老汉给她的工资她都攒着,对于柴米油盐这样的消费来说,积蓄的数量真的很可以乐观,但,到了医院治大病,那就花钱如化雪,算不到自己的命了。
她当着大家的面接过几个电话,到最后,婆婆笑了,她忍不住就把这喜事抖了出来,让大家分享她的快乐。
原来,老汉打电话告诉她:不要担心,治病的钱有哩。
原来,这十多年的耳鬓厮磨,服侍者和被服侍者有了很深的感情。算是什么样的情愫呢?同情?友情?爱情?没人说得清楚,甚至两个老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们早已超出了普通的雇主和员工的关系,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虽然他们之间一直是一个照顾另一个,不存在互相照顾的可能。但依赖和被依赖的关系,照样可以作为情感的温床,让美好的情愫生根发芽。
老汉自己拨打的电话,跟他心中的天使说着悄悄话,声音很微弱,但婆婆的手机音量大,满病房的人都听得清楚:
“你瘦了吧?”
“治病好疼吧?”
“你不要担心,他们说你自己都病了,服侍不了人,要换人,我不肯。我告诉他们,要换人,我就死。”
婆婆笑了,抬头对病友大声说:“好了,老汉的儿女答应不换人了。”
大家都笑了。
婆婆笑迷迷听了一会电话,挂机好一阵,她才依依不舍地将老人机拿离耳根。
婆婆“嘘”的一声,神秘地告诉大家:“老汉说,他还有六万元老本,儿女们都不知道的,需要的话就拿来我治病。”
“我说——”婆婆很轻松地转述她对老汉说的话:“我也不要那么多,每次也就是几千几千的交,再说,我攒下的工资也还能应付一下呢。”
后来护士来给婆婆吊针,婆婆依然高声喧哗,护士也没有责怪婆婆的不安静,倒是笑着为她一样样地操作着,满病房的人也都愿意听婆婆唠叨,唠叨的内容后来就到了春光灿烂的地里,那里长着婆婆许多的希望,豆荚蓬刚打好,南瓜蔓漏液偷偷的伸长,六月花生种被可恶的老鼠偷吃了不少,八月花生那可是风吹日夜生啊……那么,到过年的时候,样样都有好收成,老汉没牙,咬不动,婆婆就把花生榨油,说是花生衣活血呢,芝麻爆成面,老汉特喜欢。
两瓶水挂完,婆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她说,好想在这里鼾一夜再走,但事儿忙着呢,她要赶下午车回都昌,要服侍老汉洗澡、换衣,要为老汉熬小米粥呢。
于是,下午三点钟刚过,三医院交通繁忙的路旁,晚春的风吹散着一个农村老太太乌黑的头发,她叼着烟,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刚停下上人的巴士旁,大声地问着司机:“到车站不?”
司机说听不懂她的话,她就把声音再提高几度,重复着土得掉渣的鄥阳话:“到车站不?”
司机嗔怪她:“叫你说普通话,又不叫你打雷。”
她就笑着找位子,找不到位子就妥妥地站着,一面朗声说:“春上雷多,一场大雨,水沟里鲫鱼斗水像赶庙会,一南瓜篮兜过去,拎起来,寸把长的鲫鱼三条、五条在篮子跳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