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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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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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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的夜槐树

父亲病了一场,都是骤降的气温惹的祸。到底年纪大了,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到了身体不做主的年岁了。父亲看我来了,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拼命地喘气,很累的样子,我把他扶坐下。他有些伤感的样子,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偏又说不出,父亲憋得慌,终于说出几个字:要看住夜槐树。这个年岁了,一棵树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知道,这是爷爷临终托付给父亲的唯一一件事,当时,爷爷把姑妈、叔叔等都支了出去,像有大事或隐秘的事要说。父亲说,爷爷就叮嘱要看护好屋后的夜槐树,任何人不许斫。这么一件事犯得着那么斟酌吗?莫非?以后很多年,叔叔和父亲的关系有了破裂,好像跟爷爷的这个遗嘱有关。父亲很委屈,几次喝了酒在叔叔跟跺着脚要说这事,到底什么也说不出,眼里泪光闪闪,委屈。

说实话,我也对父亲的行为不理解,几次想把叔叔、父亲叫在一起,做些疏导的工作,可我能说什么啊?叔叔也对我心存芥蒂,一年年感情也就淡漠了,除了逢年过节礼节性地我打个电话以外,几乎没有交往。有时,我也很伤感,早年爷爷健在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气氛多么令人向往啊。

叔叔弥留之际,父亲攥着叔叔的手,直到叔叔走才松开。父亲伤心地哭了一场。我知道,父亲口中无语,心中却有很多话要跟叔叔说。但愿父亲的老手能把心里话传到要远行的叔叔心中。

如今,父亲又说起这事,好在父亲接受了自己的教训,没有叫人回避。于是我们大家都笑了。母亲说:你那宝贝树成精了。我女儿也调侃:这树成了国宝,到时我们可发了。父亲见我们都不在乎的样子,一脸无奈,长时间盯着我。我知道他是要我记住,要我做到。

我会的。我隐隐觉得这棵树下真的有些秘密。

吃过夜饭,我去了弟弟的房间,习惯上性地浏览了一下书画网,对即在上海举行的名画拍卖情况进行了一些了解。突然传来敲门声。竟然是老父亲。

我知道父亲还是不放心,要说那槐树的事。可是父亲没说出口,眼睛盯着显示器不动。父亲的眼睛是特别的好,药罐上小小的文字,我都看得吃累,他老人家不用戴眼镜就能看清。父亲对什么感兴趣?那是山西那一个已故老画家的简历:秦迈,曾用名秦一川,山西太原人。生于19186月,1935年参加革命……

父亲揉了揉眼睛,说:那个人叫秦一川?山西人?一九三六年十八岁?我很奇怪:这个人跟父亲有什么关系?莫非父亲也对画感兴趣?

接下来几天父亲就一直缠着我和秦一川的家人联系。还好,很顺利地联系上了秦先生的儿子,在一个地级市的宣传部工作,是个很热情、爽朗的人。对我父亲邀请来他来赣虽然感到惊讶,但很快就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十月三日来赣。这可苦了我。近日我的工作很忙,本人后天就要去上海,了解一下这次拍卖的作品,主要是真伪方面得请教一下业内专家。这下可好,人家把日子定好了,我怎么好推辞?只能白白错过这次拍卖了。好在这次的拍卖也并没有我很心仪的作品。

十月四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接到了秦先生从南昌打来的电话。我央共青城的邵哥去接他。

秦先生形貌伟岸,个子超过一米八,眉毛很粗很浓,长长的脸,宽大的嘴巴。眼睛很有神,像军人出身,一问,果然。而我的父亲象我爷爷,个子矮小,不到一米六八。父亲的外貌也极像爷爷,透着一股商人的狡黠,虽然父亲一辈子没有经商。

父亲见到秦先生,很是激动。直接问起了秦先生父亲的情况,对秦一川这个名字、山西人、1936年有18岁的情况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多次得到秦先生的肯定后,父亲就小心地往下问:你父亲是不是在太谷县一个叫彭城银庄的私人银号存过钱?秦先生认真想了一下,很肯定地说:有这事。于是秦先生仔细回忆起了父亲谈到的跟200块银元有关的故事。

1936年,秦一川在太原一中参加地下党组织,因为他有文化,为人诚实,很得党组织信任。组织上交给他一笔活动经费托他保管。秋天,秦一川随另外三个地下党员去了太谷县。因现大洋带着不方便,秦一川经过党组织同意,把钱存入当时在当地信誉很好的彭城银庄。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半夜的时候,秦一川住的陶记客栈就被包围了。他刚刚洗完澡,朝住的房间走,就看到好几个穿黑衣的警察候在门外。他转身回到澡堂,扳掉已经腐烂了的木窗棂,翻身出去。刚刚站到地面,就听到枪响。

后来得知三个同志都牺牲了,党组织派秦一川去了河南……

解放后,秦一川曽回到太谷县当副县长,也曽记起过这件事。只是当时所有的银号都消失了,根本无从查起。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党组织也有人过问这件事。倒是秦一川自己觉得有些内疚,毕竟自己辜负了是党组织对自己的信任。而且三个同志也在那一天牺牲,虽然自己没有什么过错,但自己没有积极和同志们战斗在一起,总是令自己觉得不光彩。秦一川的回忆录就抹去了这一折。

父亲激动得手打抖,死劲拉住秦先生,连声说:好,好。

按父亲的叮嘱,我带好了铁锹,洋镐,和秦先生一起来到了夜槐树下。

夜槐树也老了,虽然很粗壮,已没了早年的生气,从地面到三米高的树身上出现了黄土的痕迹,那是被白蚁侵入的痕迹。有些枝已经死了,活着的枝也早已没了树叶,象一个垂暮的老人佝偻着喘着粗气。我总觉得这树很像我的爷爷和父亲。

我小心的往下挖,挖得很深,全是黄土,没有任何有埋藏物的迹象。我不看父亲,我知道他比我紧张。

挖到三米多深的时候,洋镐撞上了硬物,大家一阵欢呼。

挖出一个烫釉的陶罐,有盖,盖已经被洋镐砸破了。端起罐身,很沉,往下倾,倒出了一块块的银元。

一共216块,另外还有几枚铜钱。

看秦先生疑惑,父亲说:16块和铜钱是利息。

回到家里,父亲才跟我们接上了未竟的话茬。原来爷爷就是那个钱庄的伙计。老掌柜死的时候把我爷爷叫去,叮嘱少掌柜和我爷爷:无论如何要把那笔没人领的钱连本带息还给人家。钱庄倒了,后来少掌柜的也被当做资本家给镇压了。少掌柜最终把钱交到我爷爷手中,要我爷爷一定要找到钱的主人。爷爷回到家乡后把钱埋在屋背后的地墈下,怕失了晓分,就专门在埋罐的附近种了一棵夜槐树。因为历史的原因,爷爷不敢跟人说起自己早年给资本家当伙计的事。但他一直想听到名字已刻在心里的那个人的情况秦一川啊,你在何方?山西到江西,路途遥远,音讯不通。时间如流水,夜槐树从小到大又到老,爷爷在树下守望了一辈子,这事压在他心中让他透不过气来。爷爷到死也没有完成人家托办的事,只是把这个极其艰难的工作又托给了我父亲。于是夜槐树下又换了一个形貌相似的人。一九九八年发大水,家里的老屋倒了,夜槐树下也浸了水,父亲不顾家里财物的转运,整天站在夜槐树旁,想着别人无法猜想的心思。

眼看这事成了永远的悬案,偏偏一个出生入死的人成了画家,偏偏在远离山西太谷县的江西农村的电脑显示器上偶然地冒出了已经故去了十年的秦一川的名字,偏偏就让另一个已经八十岁的老人亲眼看到。好像茫茫人生之中总有一双神力无边的大手在左右人生。

秦先生要走了,邀请老爷子一起去山西,把银元交给太谷县委。老爷子拒绝了,说:去不了啦。这事儿有了着落,我就踏实了,夜里不再做恶梦了。昨夜梦到我爹,他坐在老屋红石台阶上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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