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是被五支边棍杀死在刺蓬里的。
边棍不是棍,是枪;枪也不是枪,放不得火药,是梭镖。
打了命案,也是没有解整的事。糯米原是不玩器械的,这就吃了好大的亏。一个打师,也不好整天手里操个刀呀棍的,那是折面子的事。那五支边棍可没有这些讲究,一心要糯米的命,就寻上门来,糯米架了式,且战且退,退到一个刺蓬,轻功有是有,走篎篮沿的事也苦谋了多年,但眨眼间也出不了功力,飞不过,五支边棍就寻着致命的部位来,糯米死在刺蓬里。
这个时候,老妖道达有还在做赤脚医生。金砚子去做篾了,屁事不知。老妖道听说,手中割疖子的手术刀停在空中,眼睛半天不眨,几滴眼泪滴到扫得蚂蚁都不忍爬过的地上。
老妖道终于开始咳嗽,脸颊有了红晕,这是肺结核的象征。回过神来,没有了哄小孩的心思,把个手术刀放到小孩的脸前,小孩吓得大哭,老妖道也不理会,一瞬间手一挥,孩子和孩子的母亲都惊奇,其好似要变个戏法,又好似要打个蚊子,孩子的脸上的疖子已经没有了,有些许的血和脓水顺着脸往下流。老妖道就拿张膏药给孩子母亲,不耐烦地说:自己贴去。
这个人真是妖道,割个疖子像道士作法,谁能不服?只是这样的身子,也是日暮黄昏了,说不定哪日驾鹤西去。
一贯仁和的老妖道失态。死有什么可怕?死得没有丝毫彩头才可怕咧,要是像有些苦命人,寿年不短,儿媳不全,眉毛拖鸡屎,舌头拖地灰,那才可怕咧;如是,不如娘少袋十个月。
五八年,金砚子带着十六岁的老婆离开了新桥的干部炉,干部连的连长也就自然免了。随都昌钢铁野战军去了德安山里。
那个地方山多还有水,是修道成仙的好地方,有个地方叫万家岭,当年死了好多好多日本人,一个人到山上斫柴,运气好的话能捡到银元,运气不好则会看到阴魂未散的骨骸。吓你半死。
钢铁野战军的任务是挖矿石炼铁,要烧大量的柴火,所以要派很多的人斫柴。
圆贵子的任务是斫柴。斫柴累得吐血,而且,圆贵子运气不好,莫说银元,八眼钱也没有捡到一个,倒是一连三天看到了骨骸,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圆贵子跟金砚子说:哥哥,俺要进国术团。
金砚子此时是野战军国术团的团长,招个把学员,那是挥挥手的事。
野战军是炼铁的,要国术团何用?原来德安山里,土匪不少,穷得死的地方,打劫也是一种营生。加之野战军又没有军法处,没有对付刁横、偷懒、不想干革命的坏家伙的组织和队伍,这就组织了国术团。六都里的刘金砚本是做篾的,在浮梁山里、新建、安义还有南昌蒋巷有过行侠仗义的传说。这人活剌剌的在周溪营,生得文静,还识文断理,此前还做干部连的连长,顺风顺水就做了国术团的团长。
这个野战军,集中了一个县的好劳力,藏龙卧虎不少。
这国术团里就有两个能人,一个是器械教头达有,一个是拳术教头糯米。鬼影的事,全是六都人。
说怪不怪,这两人都是金砚子的旧交。
圆贵子算个屌,不愿斫柴,要学国术。金砚子说:学国术要吃苦的,只怕老弟吃不消。圆贵脸上的麻子抖了起来,笑得出声:八十斤的桎子俺都举得起,鄱阳湖里打草,哥你做篾是不晓得,一百六十斤的担子轻飘飘……
那就学。站了三天桩。圆贵子哭了,找金砚子求情:哥,俺屎都屙不出来了,俺不是打拳的料,还是去斫柴,挑矿石也行。
恰两个教头在团长屋里坐。
器械教练糯米看到圆贵子的牌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到金砚子老婆做饭的地方找了两个腌洋芋头,爽爽地嚼了,咝咝地吐了辣气,说:这天责的哪里是学国术的料?他能学,脬肚鼓症、干鸡、痨病都能学,早先……
哪里大粪臭?器械教头曹达有咳着嗓子问。他这是恼了。糯米触着他的痛处,他有痨病。论武功,他是不在乎哪个的。他爹正罡和冯承清是师兄弟,山里,水上,任是哪路强人,说到冯卵子(学名承清)、曹正罡,一律得磕头绕道。曹正罡的真功夫就传给了达有,达交是侄子,说是说骁勇,到底算是有软拐的。达有自幼得童子痨,咯血,身子骨也就有了破败。他爹就另传他一条生路,做郎中。
这两人原本互相敬重,都是金砚子的深交。但人吃油盐,说不准哪天就有了闪失,就说这话事吧,不开腔不要紧,开腔搞不好一句好话就变了恶话。这不,糯米原是要嚼嚼斫柴的圆贵子的,没承想得罪了达有。
不知哪边山里有茶料,我要谋根吃价些的打棍。金砚子打破沉默,为的是缓和气氛。
但没有人应声。
糯米接过金砚子手里的黄烟管死抽了半天,开腔了:哥,后天,我就打一路拳。
后天是国庆节,早先就议好了,国庆节国术团要表演国术,大家都说江教头(糯米)功夫了得,要江教头耍路拳,让大军看看世景。
好大的阵势,舞狮子的功夫过后,就是国术表演,刀、枪、棍、剑、岳家拳都现了角色。压阵戏到了,糯米上场,打一路长拳,掌声、喝彩声不断。
好拳。达有对金砚子说。金砚子当然知道。因为摸不清达有的心思,也就不好言语。这拳当然了得,光是合脚就有二十个,金砚子细细数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合脚,那可不是抱细佬看光光的玩儿,一脚下蹲,同时另脚扫去,快如疾风,眨眼间扫过满满一转,这就双脚一合,腾空,鸳鸯腿往斜刺里踢去,铁打的汉子也该倒了。学得这功夫不易,学成也不可多做,太耗费气血。这糯米一路拳竟然扫二十个合脚,丝毫没有含糊,算是神功了。功夫如此到家,谁能不凭心说不?达有再说了一句:好拳。
好拳!达有身后取出一条齐眉山黄荆打棍。夺步上台,先向糯米再向看客行礼,开腔:我来打路棍。
棍过五手,糯米呆了。好棍。金砚子抿着嘴细细察看达有的每一个动作,忽然眼泪纵横:哥呀,您这是何苦?
这是败棍!所谓败棍,并非此棍术有什么破败,这是标准的杨家棍。当年,杨六郎血战沙场兵败,敌众团团围住他,六郎一根茶料棍,使得出神入化,到底突出重围。这套路在江湖上秘密传开,后又秘密失踪。谁知倒在这痨病鬼达身上再现?这是破釜沉舟的套路,招招是血,是泪,是孤愤,是传奇。学会的人,不是极端境地,不使出此等功夫。
老妖道,竟有这般功夫。糯米下台对金砚子说。
棍毕,达有行谢礼,欲走。“师傅等等”,有个后生抢上台来。也不管达有迎战不迎战,做好姿态,出个怪手,就要过盘。
勾挂手!金砚子惊叫。这是拳中恶招,中招者非死即伤。师傅传此拳术一般都要再三再四叮嘱,只要人家不是取俺性命万万不可使出此等招数。
这人说德安话,不是野战军的。哎呀,这山里咋有这等功夫?痨病缠身的达有眼看就要中招,金砚子抢身上前,使出了柔柔的三招。
那后生逃去。
万家岭,过二郎坡,再过十八桥。是一个教馆。师傅清瘦如鹤,成日端一紫砂壶,间或喝一小口。那不是茶水,是酒。
糯米找上门来。师傅,想请教功夫。
糯米性爽,口气逼人。大有不把老者放眼里的意味。
师傅不言。
糯米再逼。
如是再三,师傅轻言:好汉莫非一定要比?糯米答:那是自然,不比试怎见功夫?
老者很无奈,叹一声:也罢也罢。把壶嘴放口里狠狠嗞了一口,落桩,说:后生请。
糯米抢身出招,老者让过,糯米一腿下蹲,正欲打个排场合脚,尾脊上有轻麻麻的感觉,瞬间倒地,一如睡去。
消息传出,野战军一片慌乱:打师伤人了,教拳术的江教头死了……
野战军总部来人,国术团来人,糯米老婆也哭着来了。
野战军总部的人发话: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糯米老婆就死哭,哭着哭着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金砚子对老者说:师傅技高一筹,然德者江湖活命之根本……
老者笑着答:莫急莫急,江教头只是睡着了,想必革命工作辛苦,劳累所致,劳累所致。
说话间把紫砂壶放桌上,弯腰搀起糯米,说:江教头醒来,天气不早了。
说话间,糯米醒来,眨眨眼,顿顿脚,依旧生龙活虎。看到许多人来,不知出了何事,问及得知就里,扑通一声下拜:师傅在上,徒弟愿跟师傅苦学三年。
五八年过去了,大跃进也羞涩收场,野战大军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砚子觉得非常落寞,他不想走,想带老婆在那里过日子。糯米走了,老妖道达有也走了,十八桥的教馆也空无一人。
万家岭上的事就像梦幻一般,飘呀飘。
金砚子到底怕老婆不会带孩子,回六都了。国术团作鸟兽散。
金砚子去了山里做篾。年头去,年尾来。
古塘大队有个赤脚医生,叫达有,好会治疖毒,任是何等古怪凶狠要人命的疖毒,到他这里都能手到病除。
他有痨病,但好多年也不见病狠。
在一个风和日丽,鸟在空中啁啾的日子,有个女人打高马颈带着孩子来治疖子,那疖子长在孩子的脸上,发粑一样大。
女人说:这是金砚子的儿子。
达有说:哦。
就取出一把小小的自己磨得锃亮的手术刀,孩子看了,吓得哭。
有人从门外过,喊:二舍里打命案,一个汉子被五支边棍杀了,那人叫糯米,死在刺蓬里。
达有的刀停在了空中,这一刻停的缘分,两只蚂蚁被眼泪淹得发慌,那个孩子脸上的疖子多留了屙场尿的功夫。那孩子也有名字,真有,叫彭子。
过了甲戌月甲戌日,达有死了。
彭子没有任何武功,他爹活到八十八岁时,彭子要去日本跑马拉松,走之前,一个人在叶华园的夜色里,想起喜哥约写《打师》的事来,就用毛笔蘸着些许的孤独,些许的忧伤,歪歪斜斜,写了丑而且笨的许多字,之后呃着酒气入睡,梦到有个地方叫安陆。